正文  过尽千帆 (七)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7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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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光不曾等人,不因俗世的嗔痴喜怒而有所停留。
    院子里那株石榴才结了青涩涩的果,转眼间就凋零了。
    江南少有雪,可天井里的石凳也是坐不得了,冷得渗骨。小初没了打发时间的去处,越发无所聊赖。那日收拾颜清的屋子,在柜子里翻出好几件破损的衣服来,别的地都是好好的,衣服料子也是不错,就是有那么一两道开口,显是利器所割,小初想起颜清身上那些个刀痕,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样好的衣服丢了可惜,他便去找黎嫂子学了些针法,因怕被人笑话,每日里便只躲在屋子里缝缝补补,日子这么一天天便好挨多了。
    他不知颜清到底如何看他,可就这样过下去也是不错的,至少能是个安安稳稳的日子。心里的一点念头不敢去想,却也从没消散。
    那日早晨起来推开窗子,外边竟是一片雪色,墙边石榴树光秃秃的树杈上挂了不少冰棱子,枯黄的草地也铺了薄薄一层白,恍惚以为回到了北国,细细看了,才知那是霜非雪。对面屋子房门紧闭,那人定是一大早就出去了。
    小初想着烧些热水才好洗漱,便随便着了衣裳往厨房去,未想方开门迎面刮来的风就冻得人直打颤,这天,确实是冷了。
    他揪紧衣领一路小跑进了厨房,里面却是暖烘烘的,大锅里的水腾着白蒙蒙的汽,一边小瓦罐上还热着几个包子一盅红豆粥。
    小初满脑子也如那蒸腾的雾气,只是云里雾中飘渺一片。愣愣着打理完,端了早膳却是魂不守舍。包子里裹着藕丁和腊肉,小初自己也是做过几次的,味道却没有这个好。红豆粥极为浓稠,显然是熬了不少时候,吃在嘴里香甜润滑。小初一口一口吞了,胃里慢慢暖和起来,眼中却涩出水来。
    与那人越是相处越是若在油锅中煎熬,他千好万好,却独独不能将你放在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这些好,就成了裹着蜜糖的穿肠毒,甘之若饴后是要断肠的。
    涩涩的水滴进粥里,和着一并入口,满嘴苦味。
    冬日里天色暗得早,小初早早就收拾完躲在屋里。他与颜清虽是住在同一屋檐下,却不经常碰面。起初两人是一起用晚膳的,后来一次颜清回得晚了,便让他以后别等了,只给他留饭就好,于是成了如今的局面,一人早出晚归一人终日呆在屋中,本该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却硬生生要成陌路人。
    小初摸出枕下的小瓶,里边的药早就失了药性,小小空瓶子不值一文,他却是每晚都要摩挲一番才能入睡。闲来时掰掰指头一数,过了这个年他就十八了,若不是被人赎出来,以他这个年纪在楼中是绝无安身之处的,那些年长些的小倌一夜间消弭无声是常有的事。他也时时告诫自己,知足就好,他这样的条件,再找不到更好的去处了。可人的言行是容易约束的,只一颗心饶是天条铁规也管不了。明知奢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最终只能落个凄凄惨惨,如兰般的景月公子和无双的盈月公子不就是前车之鉴?飞蛾扑火是自取灭亡,却仍有前仆后继的痴儿。
    火苗子闪烁几下,灯芯发出轻微的哔啵响,小初刚想着要灭灯歇了,就有人前来敲门。
    那人站在外边,身后是一钩清冷冷的月,屋内的火光映在他脸上却是一片暖融融。两人对面立着,皆是缄默。
    夜风吹在身上,小初轻微地打了个寒颤。
    那人动了动,递过来一匹锦布,道是让他做几身冬衣,一面匆匆就离去了。
    小初抱着锦布缓缓在桌边坐下,方才发现刚刚伸手去接时手心里还握着那只小瓷瓶,惴惴不安了会又暗自摇头,这么久了,谁还能记得。这锦布十分滑手,在灯下闪着润泽,看得仔细了,上面还印着大朵的团花,他慢慢红了脸,又不是女人家家的,怎么送他锦缎。心里开始计量,这么大一匹怕是要不少钱,他整日无所事事的,怎么受得起。
    小初原先是要找个裁缝的,不想黎嫂子来串门时看见了,直夸这布如何的好,这花色如何流行,又跟他说可不能去找别人做,这样好的料子最是容易被人贪了便宜去。小初一时犯难,想着原先学的那点手艺或许能用,便央着黎嫂子给他指点指点,自己动手了。
    黎嫂子日日来,小初自然不好平白麻烦人,幸好平时颜清总给他带些干货零嘴,此时正好拿来招呼人。
    “谁说清管事不会疼人,这上好的料子各样的吃食可从不见我家那口子给我置办。”
    黎嫂子手艺自然是不差的,指导着小初裁剪缝纫之余嘴里也不曾停歇,各色的肉干蜜饯都堵不住。
    小初只是默默听着,手下不曾停留,却猛地想起,自己与他本是毫无关系的,那样任人误会,怕是会怀了那人的名声,这一分心,就在手上扎了个小小的口子。将那滴血珠子吮了,淡淡道:“我与他不是那般关系。”
    黎嫂子塞了颗杏干进嘴里,酸得她立时就把细细的眼迷成一条线,“你说啥?哎呦喂,这也太酸了。”
    小初轻轻笑了笑,又道:“我与清管事不是那般关系。”
    黎嫂子噌地瞪大眼,高声道:“不是那关系?”转而又小心翼翼道:“莫不是小初你心里没有清管事?”
    小初不妨她这样问,怔了怔,才轻声道:“他对我也是没那种意思的。”
    “怎可能!若没那心思,何必给你弄来这么些东西。”
    小初垂了眼,细细抚过锦布上的团花,“。。。清管事是个好人。”
    “哪有人无缘无故能这样好,嫂子是过来人,清管事看你的眼神,就像是。。。就像是。。。”她急得跺脚,谁碰上这两块木头能不急,每每见清管事看着小初的样子,不就跟当年她家那死人看她一样!这两人倒好,一句没那心思就稀里糊涂过了这么久。
    小初看她跳脚的样子,心里泛起暖意,却拿起手上的布问道:“嫂子,这里该怎样缝?”
    黎嫂子果然立马就被他引了过去,将这话茬子给忘了。
    小初将自己关在房内半月,细细缝出两件袄子——大的那件是要给颜清的。他抱着袄子在那人房前徘徊许久,终是不能下了决心去敲门,抬脚才想走,房门就打开了。
    里面的人只着中衣,看样子是要休息了,见到小初却无惊讶之色,只是侧身示意他进去。小初有些懊恼,只得硬着头皮往里走。
    颜清这屋子与他那屋子是一样的格局,很是宽敞,偏偏让他觉得透不过气来。双手将袄子揪了又揪,匆匆说明来意将它往桌上一放便走。
    天井里冷冷的风快要把一切都吹凉了,小初未想身后有人只着中衣冲了出来,将他困在怀里。
    “别、别走。。。”那人喃喃着,比他这个受了惊吓的人还要紧张。
    颜清无法再藏了。深埋近五年的相思困扰这时候再也抑不住了。他喜欢这个人,第一次见就喜欢。也因为如此,才要狠心去遏制。那个时候,这人才多大?十二三岁的年纪,只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他却对他起了那样的心思,他无法不去唾弃自己,却止不住怜惜。他心疼,他踉踉跄跄的样子,他黯然落泪的样子,都让他发了狂似的心疼。只是当年的他,除了心疼再不能多做些什么,他自己,也不过是人下人。四年后的重逢,他已是不同往日,于是毫不犹豫将人放在身边想要好好照顾,却独独忘了问一句,你可愿意,跟着我,你可甘愿?他既疼他怜他,便不愿为难他,只想着,这样也是不错的。只是一点一滴的堆积,总有装不下溢出的时候,此时,那源源不断喷涌出来的相思情,轻而易举覆灭理智,撕下平静无波的皮相。
    小初听见有人斟酌着言语:“我喜欢你,很喜欢。。。你呢?”
    他呢?他当然是很欢喜很乐意的。
    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再没有更幸运的事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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