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涵用微颤的手攥着钥匙打开门，房门在身后轻轻阖上，一阵冷气夹杂着消毒水的刺鼻味道迎面而来。
    即使是白天，房间里的光线也并不明亮，梓涵刚站定，便见到角落里有人起身迎向他走过来，面上带着温暖的笑，近前轻声说：“你受苦了……”
    这阴森恐怖的房间只因有了这个人的微笑，有了这个人的温度，有了这个人的声音，突然就变得一如人间的四月天，带着让人欲流泪的柔柔的暖意包围住他。
    Michael……梓涵喃声道，对面人摇摇头，手轻抚过他的脸，一边将他的拐杖拿开，一边小心搀着他倚靠到自己身上，又脱下外套披他肩上，两人挪步至墙角，男子轻叹着气说：“你怎么这么傻……”
    衣服上的余温熨贴着梓涵的心，他这才有了些真实感，正想开口说什么，却听男子仿佛是笑了一下，又接着道：“和小时候一个样儿……”
    梓涵不能置信地抬头瞪着对方，象是不明白似地直直盯着那人的脸看。
    “涵涵……”男子叠声唤他的名字，这是梓涵的乳名，小时候若珂和他玩耍得兴起时偶尔也会这样嗲声叫着自己，此时这一声声的呼唤，如牵在梓涵心头细细的线，每一下都拉扯得他想哭，痛楚中夹杂着无尽的喜悦，他一把掐住男子的手臂，眼睛睁得大大的，“若珂……”语声朦朦，如坠梦中。
    “嗯？”那人轻轻地应着，语气是水样的温柔，眼波中流转着江南烟雨杏花般的轻柔与明媚。
    “珂珂，珂珂……”泪，淌了一脸，梓涵的声音发抖，“真的，是你？”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涨满了，鼓鼓得很难受。
    若珂连声应着他，一面用袖子拭去他脸上的泪，一面说：“是我……涵涵，是我……让你受苦了……”
    梓涵急急用手去摸他的脸，带着颤栗的狂喜一寸寸轻抚过那人俊逸的轮廓，而后又一把紧紧抱住对方，两人胸口撞在一处，若珂被他勒得生疼，却乖乖地任他动作，只用腾出的一只手轻轻顺着梓涵的后背——怕他太过于激动——面上带着宠溺又温暖的笑意。
    梓涵抱一会儿就又松开手来看看若珂，仿佛这样才能确定此人是真实的，如此这般，直到，吻上那人的唇……
    两人的呼吸搅在一处，激情的吮吻中间杂着满足的叹息声，幸福如蜜般溢出唇角，梓涵黑黑的眼睛痴痴凝视对方，脸对着脸仔细看着若珂，手又摸上他的面颊，“可是……”
    若珂握住了他四处逡巡的指，右手点在他唇上，小声说：“对不起……我这次来上海是有任务的，上头有交待……一方面也是不想牵连到你……”说到这儿见梓涵眼里冒出火来，便失笑地吻了他一下，又继续说：“谁知道……”
    梓涵不等他说完就凑上去咬了那人一口，男子忍着痛憋着气道：“你听我讲完啊……”
    “谁知道，你居然把我骗那么惨。”梓涵咬着牙撅着嘴一副小媳妇的表情，犹不解恨地又扑上去想再啃一口。
    若珂笑声未出口便忙偏着头躲开了，梓涵只咬到了他的耳垂，听他用认真的声音继续说下去：“……谁知还是连累了你，三年前那次车祸我是被大家舍命救出来的，因为……有些烧伤……”梓涵听到这儿神色一凛，静静地不动了。
    “……所以在国外整了容……身份重新换了也方便行事。”若珂的语气淡淡的，眼睛仿佛仍在微笑。
    那该是怎样的命悬一线、惊心动魄？如今却被眼前人寥寥几语带过，梓涵用感同身受的情绪深深看着那人：这样瘦弱的人啊，偏受了那么多罪……
    烧伤……换肤……当你独自在异乡承受苦难的时候我又在做什么呢？是在执著于继续寻觅你的下落、希望下次再次重逢？还是在恼你的不辞而别、恨你只留我孤身徘徊在这尘世间？如果我知道你正经历九死一生；如果我知道你正挣扎在生死线上、正忍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如果我知道……
    梓涵迎着若珂温柔而坚定的目光，努力想微笑一下，那笑还没成形就散了，他语声哽咽着说：“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儿，都还是珂珂……怪我没有早点儿认出你……”边说边抬手顺了顺对方额前的乌发，又执起男子的手轻轻吻了吻那美丽的指端……自语般道：“还是我的珂珂……”
    若珂回视着他，一面从里衣中掏出一件物什，一面眼中带着泪笑问道：“还记得这个吗？”
    梓涵定睛细看，是块温润的青玉。
    怎么能忘记？这块玉是小时候两人玩“扮家家”时梓涵硬塞到若珂兜里的，还威胁说“弄丢了就要挨揍哦”……
    后来梓涵随家人搬离，分别时，若珂把此玉偷偷放他口袋里了，梓涵当时流着泪也没注意，等发现时船都开远了，害他当晚哭了一宿，以为自己的“小珂珂”再也找不到了：没了玉，将来还怎么认他的“堂客”？
    直到三年前的重逢，梓涵这才把玉重新配了绳郑重地交还给若珂……
    “这是信物……”若珂歪歪嘴角，瞅着梓涵。
    梓涵笑着将温润的玉拿手上细看了看，再放唇边亲了一下，这才让若珂又贴身放了回去。
    两人相对无言，转而又抱在一处。
    有细细的抽泣声，是感慨，是伤怀？那么久、那么漫长的时日，每当以为煎熬到了尽头，每当以为看到了希望的时候，偏又陷入失望复绝望、绝望复等待的漩涡中……
    唯有这一刻，怀中的温度这样真实，相贴的心跳得这样欢快，彼此的呼吸以同一个节奏这样起舞着、溶合着……假如曾经的那些悲伤与痛苦就为换来此刻的亲密无间，我心甘、情愿……
    梓涵忽地想起了什么，他忙一把推开若珂，使力握住对方的肩道：“你……为什么还不离开上海？”
    若珂看着他的眼睛，眸中有深情无限：“我想见你。”
    我想见你。
    如此平淡的语气，他好象在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在这个白色恐怖时期，在这样满城戒严、每分每秒若珂都可能有性命之虞的时刻，他就这样只身前来，只为了——我想见你。
    梓涵眼中重涌上雾气，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又紧紧抱住对方，恨不能和那人嵌在一处——以此来平复心中的激越和隐隐的不安。
    两人的身体紧密贴合着，梓涵亲着若珂的脸，细细啜吻着那人薄薄的眼皮、颤动的长睫，唇瓣辗转滑过男子微翘的嘴角……
    鼻端犹是熟悉的青草香，梓涵嗅着这气息，幸福得想落泪，他感受着若珂每一次的颤栗，心里在微笑：还是这样纯情的人呵。
    梓涵的手开始往若珂身上探寻，胸口、腰际……唇从那人修长的颈部滑往肩头，男子在他肆意地抚摸下无意识地哼出了声，梓涵一惊，猛地住了手，他试图让自己冷静：眼下他们的处境、这场合，实在是危机四伏……
    梓涵按捺住欲望——虽然身体有些发痛，他迅速将若珂的衣服整好，抬眼看着对方略迷离的表情，忍不住又轻轻咬了咬那人的锁骨，这才将若珂的衣领也拉回原处，轻笑着说：“你还是老样子。”
    还是记忆中那个冒着傻气的若珂：小时候常被自己戏弄至无可奈何的若珂；打了架被母亲罚跪时眼里噙着泪仍倔强地不哭出声的若珂；被自己强拉着扮“堂客”拜天地时皱着小脸拧着两道小眉毛的若珂……
    此时这个小他四岁的人正瞪着自己，神情虽是不满，但玉面含春，眼中还带着方才情动时未褪的水气，梓涵看着这双眼，刚刚去了些热意的身体又开始发烫，他轻咳了声，用手覆住那人的眼，转而将男子的头压低下来轻抵在自己肩上——若珂比他略高一点——这才出声慢悠悠地说：“我腿疼……”
    若珂在他颈窝处略动了动脑袋，似乎是不好意思了，过一会儿才说：“没事儿吧。”
    梓涵“嗯”了声，脸上带着梦一般的笑，两人就这样偎着……
    “晚上的船。”肩头靠着的人在说话，离得太近，耳边嗡嗡的。
    梓涵不能自抑地颤抖，突然间就心乱如麻，却仍状若镇定地问若珂：“是蕾斯小姐帮忙的吗？”
    男子点点头，将身体退后些伸出手来，修长的指划过梓涵浓浓的眉睫、秀气的唇角，柔声说：“你要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