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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飞雪逐渐退去,春日的阳光开始降临。株株寒梅尽数凋零,可满园的花海,也已初露缤纷。
我着一身玄衫,挽着两朵高高的发髻,熟练地穿梭于周围任何一处地方。我学会了抿嘴微笑,学会了盈步端盘,举手投足之间,已渐渐成为宫中的老客。而他,在白驹过隙中依旧寂寞地存在我的心间。
又是一日,我仍是来到了那个地方。
可是站在门前的一刹那,我却震惊得忘记了处地。门槛上一滴滴,是鲜红的血液,如同节节断掉的红绳,延伸进屋的深处。我狂奔进屋,终于又看见了他!
可是,那是怎样的一幅场景。他躺在血泊中,面容苍白,昏迷不醒。红色的源头,却是他空空的右臂。尽管袖管中塞满了布条,血依旧沿着滴落,殷湿了半个布衫。
我捂着嘴巴,忍耐到了极致,不使自己叫出声来。我全身瘫软地疯一般冲出屋子,跌在地上又爬起,去为他寻找伤药。
究竟是谁,将他伤成了这个样子。
他整整昏迷了五天,高热灼手。我坐在他的身边,心中闪过一个接一个的猜想。他呓语不停,喃喃着的,却始终只有那一个名字:墨蝶。
我握着他的手,听着他念另一个女人的名字,心中满溢酸涩。莫说他叫我的名字,时到如今,他却连我的名字是什么,都不曾问过。也许我只是他生命里匆匆的过客,记住与否,终将遗忘。
四天之后,他的病情极度恶化,虚汗浸湿了床上的被褥,热到我难以触摸。他蹙着眉,昏迷中辗转反侧,痛苦得几乎要从床上摔下来。他呼唤着:“墨蝶。。墨蝶。。”
我难以控制,见他这般难受心中也难过异常。我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场景,终于心头一横,转身跑向蝶渊阁。
我咬着牙,将所有的感情都抛在了脑后。墨蝶,我要让你看看,当时你舍却的,是怎样的一位男子。
蝶妃正在绣床上刺绣,听了我声泪俱下的叙述,顿时一脸惊诧。“他。。。早在八年前之后,便已不是宫中的画师了啊。。。”她一语道破。
“可是娘娘,他如今正在那里,重伤流血,又怎会不是真实的?”
蝶妃低下头思索了片刻,“事过境迁,我们终究是无缘的。不过也罢了,如若他是留恋旧情,就也该明白我的心意了。”她披上轻盈的外衣,命道:“你带路吧。”
闷声前行,已到屋外。
蝶妃走到他的床前,轻轻握住一只手,唤道:“痕郎。”声音轻柔,如同细羽扑面。
画师却如同听到了自己朝暮思念的话语,狂躁渐寂,居然微微张开了眼睛。他凝视着蝶妃,干裂的嘴唇微微开合,如梦如幻般,不敢相信面前的事实。
一个温柔似水,一个脉脉痴心。两人四手相握,正是久别重逢。我站在后方,就像一股透明的空气,去留都不为人意。怅然若失。
于是,我悄悄退出了房子,轻掩门扉。
早春的气候并未真正转暖,我独身坐于台阶上,环抱着膝盖,门的隔音并不好,对话句句清晰传入耳中。
“你为什么要来?八年前你不是已经被驱逐出了这皇宫了么?若是被皇上知道。。。”
“。。呵呵,被皇上知道。。你知道我这右臂为何而断么?这正是交易,作为今年画师的交易。。。”
。。。。。交易。。。。。
我无法克制自己的冲动,两拳紧握,直至指甲深深陷入肉中。画师竟是为了她,甘愿以自己的生涯来做赌注,赢得短短几日的遥遥相望。我听见心中禁不住在呐喊:
“值得吗?”这声音自屋内响起,原来蝶妃与我是一样的情愫。
“只要愿意,又有什么不值得?”他的话中,透着十足的情意。我驻足继续听着,画师如此的温婉,在我乃至别人从未见过。
“你记得那夜我们的约定么?”
“。。怎么会不记得。”
“那你还为什么。。。”
“你放心,”他打断了蝶妃的话,“我只是让自己不后悔。剩余的半生,我会离开都城,不再回来。”
“。。。你为了我。。受苦了。。”蝶妃哽咽,我从缝隙中望去,两人正梨花带雨紧紧相拥。温和的阳光装满屋子,两人沐浴在金光之中,虽不再年轻,却如同初恋般幸福。
满心的痛楚,此时俨然被无形地放大。我默默靠在门边,用力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可是突然,一阵胄甲的擦磨声从屋后传来,我们谁也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候,皇上居然会跟来。
“大胆!”他耸立剑眉喝道,谁都知道,这一声威迫,是向着什么人。我急忙跪下,恭迎皇上。蝶妃娘娘从床边跳起,未至门前,皇上的步子已迈入门槛。他利箭一般的目光扫过简陋的画室,最终停留在重伤在床的画师身上。嘴角微挑,口中抛出一句冷话来:“原来画师履约之后,还有事情未做,跑这里调戏朕的妃子来了!”
“皇上,不是这样的!画师在此之后,便会远走他地,从此不再回来了!”蝶妃跪在地上,满面苍白地为画师开脱。
“有八年前的旧事,又有这一次,你觉得朕还会给予他机会么?”他丝毫不管蝶妃的眼泪,厉声命令道,“来人!将画师锁入大牢!择日问斩!”
“皇上!!”蝶妃瘫倒在地上,我们眼睁睁看着侍卫将他从床上拖走,消失在远处。“皇上!”我绝望地扶着蝶妃,向着那不再回头的人儿哭喊。难道真如画师曾经所说,在宫中说出“喜欢”二字,是这样的难吗?
画师啊!
那之后,蝶妃生病在床,皇上曾多次来探,但每每谈起画师的罪行,总是不欢而散。阳光明媚的天气中,她在我的搀扶下,总要蹒跚地走过宫中道道的回廊,她指着一座高矗的台阶,向我介绍:那夜,他们便是在这里,定下了不再相见的誓约。从那夜起,她决定要将他一点一点忘却。
可是,刻于心上的标记,唯有削去,才会忘记。只是,那样的痛噬骨吞肉,会死去活来。
一个清凉的早晨,晨曦初露,风轻云淡。我手捧饭盒,向那死气弥漫的大牢中走去。无论我们怎样的努力,都换不回他的生命,于是,只能在这最后的时候为他送来最后的安慰。
牢中阴湿寒冷,脏乱不堪。这恶劣环境更是摧残着他的身体,我站在囚笼外,听着那一声声咯血的剧咳,心酸不已。
放下饭盒,相对无言。他虚弱地靠在墙边,默默盯着我忽然笑道:“我为你画一幅画吧。”
我惊愕。他补充道:“谢谢你对我的好。”
他左手持起笔,力量的虚脱使他几乎拿不稳,我拒绝道:“不用了。”他却笑笑,提笔点下。
颤抖的笔落在纸上,却稳重而流畅,笔锋蜿蜒滑动,在纸上勾出鲜明的轮廓。可是身体的衰败,又让他不得不时时停下,咳到平静,才重新作画。他额上沁着细细的汗珠,眼神却丝毫没有变化,澄澈清亮,就像最初在窗前见到的那样。
最后一笔,他迟迟没有收尾,他俯下身去,仅有的左手掩住嘴角,咳得连头都无法抬起。我把着铁栏,哭道:“画师。。。不要画了!”他摇头,终究是落下了最后一笔。
他对我说,这些日子,只是委屈了你,可是你知道,我心中,再也无法留出空余的地方。
弱水三千,你还是痴痴只念那一瓢。
我捧着画缓缓从牢狱中走出,抬头望着天,只怕泪珠再次滚落。无论自小受多大的委屈,我这一生的泪水,也再赶不上这几日的多。手中薄薄一纸,重若泰山,我咬着嘴唇打开来看,那上边,一位女子长发飞扬,羞涩地扒在窗框之边,双目圆睁陶醉,一脸的纯真好奇。她的身后,点点痕痕,数丛梅花在飞雪中开得正艳。我闭上眼心如刀绞,再不敢多看。那枝头上的每一朵芳华,红如烈火,靓比春花,可赤到紫黑的妖艳,却滴滴都是浓于水的鲜血。
画师被斩首的一日,重又大雪飞扬。而自后,蝶妃与皇上的关系也一落千丈。她的面容尤发得憔悴,如同一碰即碎的瓷美人。
次年,战事频起。
当和亲的消息传来,宫中大乱。蝶妃重病不起,睁眼只见到曾人多熙攘的蝶渊阁中清冷如冰,她握住我的手,流泪叹息,如果时光可以流转,她宁愿放弃这一身的富贵,与画师结为连理,比翼双飞。
可是,逝水流年中的殷殷情愫,又从哪里找回这么多的如果?我看着她面目的怆然,只轻轻应道:“如果一切都可以重来,画师也定不会用心刻下娘娘的画像,成就娘娘的如今。”她嫣然一笑。
我下定决心的前一日,娘娘病逝。我双手捧着她的衣物,跪在棺前告别。我在小屋外点燃了屋中所有的纸张,在心中默默地念道:“墨蝶,痕郎,地府之约生生幸福。”转身,不知何时,遍地已然姹紫嫣红。
当我顺了皇上的命令,接受那“公主”的封号,心中是怎样的想法,我已无从知晓。走的那日,风和日丽,明彻长空。我披一身华裘,在梅树下轻轻抓起一把泥土,小心地包入手绢,这化作春泥的梅花的芳香将伴我在塞外度过一生。我孤身穿过不堪回首的皇宫,走向冗长的出塞之队,骑上了那匹装饰豪华的骏马。
未来如何,不可预知。
出了宏伟的城门,我回首遥望,繁花似锦的都城,三千里地的河山,都在身后愈行愈远。忽然发现自进宫便在做着一场奢华的梦,如今梦醒,恍如隔世。
重新打开画纸,我细细地看过。原来我当年的日日探视,他早已发现。停留在女子的视线中,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他手抚长髯,静静作画的情景。仿佛回到了当时,寒风吹雪的日子中,我与他并肩走过细长的小径,度过了有史以来最为珍贵的生日。
目光游移,我在角落最不起眼的地方突然看见了一行歪斜的小字,念来却是:
落花只念用心痴,流水无意也无情。
我蓦地伏在马背上,痛哭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