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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雪已经三日了,烟瘴般的朦胧,早已将繁芜的层层宫殿笼入神秘。
    选秀宫外长长的队伍中,颜如玉的人儿整齐立于风雪之中,等待着被选中的命运。
    雪积三尺,梅香沁脾,我轻轻摘下一朵红梅,随手插入精心梳妆的鬓发之中。沿队伍望去,选秀宫的朱色大门如同鲤鱼飞跃之前的龙门,跳过了,便是福满九天的富贵。
    可是,我对这样的富贵从未装进过心上。
    也许在清波浩淼,竹翠林荫中生活得太久,当父母送我进轿由远郊进入中原的时候,我还在懵懂不知,到底什么为选秀,气宇不凡的皇宫与那幽谧空灵的人外桃园又到底有哪些不同。只是父母交代:若得以飞升,家族有望。
    我茫然站在队伍中,听着前方传来的催促的声音。后边的一个女孩儿在不停地嘤嘤哭泣,我转过脸来,向她笑道:“见皇上,这不是好事么?若能成为妃子,你还哭什么?”
    那女孩满面的泪痕,抽抽噎噎地答道:“囚禁在宫中一生,即使有了那身份,又怎么样呢?”
    我无言。
    父母没有告诉我这些,他们只说,在我成为妃子之后,莫忘了我的兄长。他们是那样期盼我的“成功”,就像我在做完了整日的活计之后期盼美味的晚饭一样。我觉得这是好事,因为他们为我添置了新衣新鞋,珠宝首饰。从小期待的东西,居然在这样的情况下给予了我满足。
    我又摘下一朵梅花,放在鼻下小心地嗅着,无论哪一个地方,梅的味道都没有一丝的变化。
    轮到我的时候,我将手中另一朵梅也插入发中,顺着前人的步子迈了进去。
    一日之后,选秀之人人人画像。
    宫中的画师,是一位乌发披肩,长髯垂胸的男子。他拥有一双亮如繁星的眼眸,坐在画架的后方,几乎使这屋内都亮了一层。
    在我头上插满梅花走进来的时候,他皱了皱眉,随后向坐定的我道:“把花摘了。”
    “不,我不摘。”我笑着摇头。
    “为什么?”他的眼神幽暗得可怕。从来进入这里的女孩唯唯诺诺,只怕少有如我一般拒绝的人。
    “我喜欢梅花。”我说。
    他没有多说,只静静地铺展画纸,专心地开始一笔一笔勾描。画板挡住了他大半个身躯,但我还可以看见,当微风从窗户拂进的时候,他的胡须一摆一摆,如同岸边摇曳不止的柳枝。
    “你叫什么?”我忽然问。
    “画师。”他头都未抬,淡淡说出这两个字来。
    “骗人,那不是你的真名字。”
    他抬起头,闪烁的双眸直视着我:“在宫中,不允许有额外的名字。”
    古板,深沉,正经,严肃。这便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虽然其他的人说,他的年龄,足够做我的父亲。
    选秀的人极多,在这几日之内,他必须要画完所有的画像。可是他不知道,在他作画的时候,冰凌高悬的窗外,一个裹着红色棉袄的秀女,如同雪地中的雪人,伏在窗台的边上静静地观望着他所留下的每一笔。
    我喜欢看他作画,喜欢看那或坚硬或柔软的线条,是怎样变为栩栩如生的人物,也喜欢他作画时的那种安静,如同波澜不惊的湖水,时而微波荡漾,后又重归平静。还有,喜欢看他如刀刻的侧面轮廓,以及他画完一幅画之后满目欣然像是面对孩子一般的眼神。我在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中捕捉着他的心情。日日来探,几乎成为了我的习惯。
    只有一天,他停笔之后,忽而向这边看来,不知是观赏雪景,还是早已发现了我。我惊呼一声,从窗台边溜走。
    “你在外边这么多天,不觉得冷吗?”声音在后边响起,拉住了我的脚步。我咬了下唇,慢慢低头绕回到窗前。
    “若是冷,就进来吧。”他指着一旁敞开的大门。不知什么时候,秀女的画像已经全部完成。此刻的门前,一个人也没有。
    我犹豫着,终于还是转过房屋,走进了房门。
    “你这几日天天来看,是想学画么?”他说着,收拾那些杂碎的用具,脸上依旧没有任何笑意。
    “我可以吗?”我憧憬着问道,“我可以向你学习画画吗?”
    “学习画画又是为何?你如若他日成为妃子,是想去为皇上亲手画像吗?”他坐下,将一个小小的暖手炉递与了我。小小的手炉就像一个小小的太阳,将寒冷驱逐得不剩一丝。
    “我如果说,是我喜欢,你会同意吗?”我饱含希望地问。
    “就像你戴一头的花是为了喜欢?”他说着,摇头叹气:“你很快就会知道,在宫中,说‘我喜欢’这三个字是多么的难。”
    我抓起一支笔,在纸上写下“我喜欢”三个大字,然后塞入他怀中:“我不仅要说,还会这么做。”
    宫中房屋鳞次栉比,富丽堂皇的庭院雅阁一幢接一幢。雪又接连下了几日,直将这里银装素裹。飞雪渐落,梅花怒放,青松裹银,冰天雪地,我们偷闲在这其中寻觅画源。冬天的皇宫果然美不胜收。
    我对他悄悄地道:“你知道我那日为什么戴了一头的梅花么?因为那是我的生日。每次到了生日的时候,我便会跑到溪岸旁,找了最红最艳的梅花来为自己打扮,然后在冰上看着自己的影子,为自己歌唱。”
    我对他炫耀:“皇宫远远不及我们的远郊漂亮,等待山花烂漫的时候,遍山都是绿草茵茵,花红柳绿。我们有一条永远奔腾不息的河流,围绕着小小的村落孕育着那里的百姓。”
    我对他倾诉:“我有一位很好的哥哥,在父母都不让我吃饭的情况下,他总是为我端来稀饭和馒头,让我悄悄地躲在角落中填饱肚子。”
    可是,无论我说什么,他总是微微蹙着眉间,中间是我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山峰。
    于是我安静了下来,问道:“你有妻子和孩子吗?”
    他停下了脚步,忽然背对着我,长发自耳后随风飞扬,孤独的背影在雪中落寞无比:“你还是一个孩子,还需要更多阳光更多温暖滋润的孩子。”语毕,他径直向前走去,将我一个抛落在身后。
    他的身影褪色在那一株红梅之后,凝望着飞雪漫头而下,刹那间我们仿佛远隔整个世界。
    他知道我的心意么?我站在窗前兀自问道。伸出手去接一片雪花,玲珑的六角形在手心中渐渐融化。我想象着他成熟却冰冷如冬的脸庞,心中居然忍不住酸意弥漫。
    四日之后将是元宵灯节,宫中这些天便已经是张灯结彩。宫女太监穿梭不止,手中端着杯具果盘、花篮高瓶疾步生风地送往各处。喜庆的红灯笼悬在门檐的下方,个个滚滚硕硕如同饱涨的果实。所有的秀女都参与了扎灯笼,就像在进行着一场声势浩大的比赛般,人人巧手兰心,原本宽绰的大厅之内四处飘浮着彩纸折叠的脆响。
    我用了整整一天,糊成了一盏梅花灯,五叶花瓣簇生着中间金黄的柱形花蕊。放入红烛之后,我提着它兴高采烈地直奔到画师作画的房子,喘着粗气叩响了那扇老旧的木门。
    “我做了花灯,特地来送与你。”我说。
    画师似乎没睡好,装满血丝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可随即又恢复如初。我却十分满足,只要有这样的一丝,便已经足够了。
    “我这里不需要花灯。”
    “我看了,整个宫里都有,只有这里没有。。。”我为自己找着借口,“那么,这个刚好挂在这里。”
    他却依旧没有收下,浓眉逐渐拧成了一个结:“我不喜欢花灯。除了这里,你挂哪里都将比这里好看。”
    之后,“啪”的一声,他将门彻底关上了,甚至没有一点邀我进去的意思。我站在雪地中,刹那间身体由内而外凉到彻骨。我听到了他拒绝我的声音,虽然我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我愣愣地站在门外,忽然委屈得想要落泪。
    那个花灯就那样夭折在屋旁的雪地中,我在当天晚上点燃了里面的红烛,之后,整个花灯亮如火炬。
    我没有再去那里,心中有一股惧怕,推着我迟迟走不到那门前。它的窗户自此之后也紧紧封锁。只不过,有时再经过窗前的时候,里面会隐隐传出劈啪的声响,就像木头的断裂。
    在皇上与最宠爱的妃子蝶妃娘娘共游佳园的时候,我又看见了他。那终日封锁的隔窗透出一隙窄缝,他的目光穿过重重的阻障,驻留在荣华的长队上,凄怨而温柔。我就坐在窗下,脑袋搁在膝盖上静静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位披一身裘毛大衣,浅谈笑语艳姿窈窕的蝶妃,我确是一生都比不上。
    这天晚上,我再次路过窗前的时候,听到了里面极为剧烈的木头碎裂声,几乎让我误以为那是一场拼死的打斗,持续了很久,可待它重归平寂的时候,却忽然由窗中映出漫天的火光来。我大惊,再不思多余的事情,推门而入。
    霎那间,我们相视而顿默。
    他的面前,正跃动着一簇燃烧剧烈的火,根根断裂的木头在其中劈啪作响,整个房间在此刻亮如白昼。
    他的眼睛晶亮,目光投向我的时候,他沙哑着嗓子低吼:“谁让你进来了?”
    “我。。。”我嗫嚅地再也迈不开步子,可火中一截熟悉的木杆吸引了我的注意。那弯折的角度,光滑的杆身,以及残存的面板。。。“画师。。”我失声叫道,“你烧了你的画板么?”
    他扭过头去,俯身又将一截断木扔进火中,我冲上前去,乱脚将那些带火的木头踢了出来。
    “你。。!”他怒目看着我。
    “不管你为了什么,这画板又和你有什么仇恨?就像老朋友,说丢,就丢了吗?”我喘着气,在那些小小的火把上踩踏着,尽我的力量将它们熄灭。
    “这本就没有你的事!”他站起身,将我从火焰中拉到一边,凶光几乎要把我吞噬。我怯了,向后迈出一步,却不甘心就这样离开。
    “你是不是心中喜欢蝶妃娘娘?”我小心地问道。
    他似乎震惊,因为我看见他的身躯猛地抖动了一下。他站在我的面前,距离是如此的近,我几乎可以听见他的心跳,感受到他的体温。“你知道了什么?”他低低地问,胡子被风吹动刮在我的脸上,我却丝毫感觉不到痒,我只是害怕,在他近乎红色如同随时要爆发的眼眸中,是令我不敢动一根指头的悚然。
    “我。。我。。我不知道。”我发觉自己的嘴唇都在颤抖。
    一片寂静。
    可随后,出乎意料地,一只温暖的手忽然扶在我瘦弱的肩膀上,他缓息了狂怒,眼神依旧平静如水。“对不起。”他在道歉。
    “。。。”我看着他重新走回到屋子的中央,去收起被我踢得四散的木头。微微佝偻的脊背上仿佛压着千斤的重担。
    “你回去吧。不要再来找我。我不会为任何人带来好运的。”最后的一句话,他降低了语调,就像在自言自语。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或许我可以帮你。”我鼓起勇气,依旧吐出了心中的所想。
    他手停顿片刻,便摇头:“与你无关。。。你安心做事,便是在宫中最大的保障了。”他疲惫地靠在墙上,向我摆了摆手。
    屋内仍旧燃着一小把光亮,借这残存的光源我看见了他额上一道深深的皱纹,就像他心中不为人知的一道伤疤,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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