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惊天子(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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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宫门口了,紧上来些。面上的事还是要做做的。”失神间那方安陵析痕淡淡转了身,看她眼眸清平想是知道她在神游,方轻轻启口,不重的话里分明有丝无奈之色。她故意与自己隔远,莫不是还在防他不成。
“知道了。”步子紧上两步,终也与他持平。于外人看来两人仍是夫妻之相,举案齐眉红袖添香实乃能做以典范。然二人何又在乎这般,唯不过是想于乱世之秋图一分安然,让别人少些话根子可嚼罢了。
“方才内宫中,为何要问皇上那一句话?”浅袖掩上唇际以作咳,洛明辰复又沉声相问,她却是看得出他的怪异,只觉有哪处不对劲,却实在说不上来。唯不过有那份感觉罢。
“问这作何?”安陵析痕瞥了眸,依是清澈芜杂,淡笑示她。
“景仁帝忘记的,我皆有兴趣。”
扬目于上林苑的花石,此一句洛明辰倒是说的实话。她的兄长附体作帝,便也如她一般失了记忆,然方才他那一问,倒也让自己心生蹊跷,景仁当年,会予他说何?
“我也忘记了,才想起问他。自小到大我便是与父皇谈不几句,唯一的教诲还被自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他亦是扬目,光影下一身墨青宫服愈发俊朗,淡淡勾了笑于她,安陵析痕复又作云淡风轻之状,却竟似在嘲弄自己。
“原是这般。”
洛明辰低了额,依着他而走。氤氲出字句再不言,她本就是随心而问,现时他作此般便也作罢。附体之前所有有关景仁的事,皆与她无关,她又何必要有低声下气相问的行态。
夏风时又裹了凤仙花的香味入鼻,两人周身尽是浓浓浅浅的芬香。安陵析痕斜了余光瞥上洛明辰,眼见得她低下眉去便也不再言下,唯展目于花园湖池之中。气落下半息,安陵析痕是以微微眯起神眸,观视这一方皇宫深苑。
景仁一十一年间,他亲口予自己说,自古成大事,指点江山者,皆不可近痴;执掌天下者,皆不可溺色!
踏浮桥,过玄武门。护城河内渠流连环,有荷花睡莲安谧于阳光下肆意盛开。两人依身而走,各自无话。
“清睿王。”
这一声自身后唤来,却惊得洛明辰心底一震,此音泛如秋桂,清香袅袅,该是出自易津离之口了。
“易津王。”淡身相视,安陵析痕余光扫了洛明辰一眼方迎了礼,笑于易津离道。
“可又是巧了,于此也能碰上二位。”木扇噙风扑面,易津离微以言笑,清谨面色之上似盛有桃花。
“放从父皇那处拜完礼,易津王是……”淡蹙下清眉,安陵析痕依又照着面上话寒暄,唯笑不减。
“我也是刚从姑姑那处见礼回来,便也在此碰上了。”袍袖处灌了风,易津离复正了身子,浅浅勾了唇际似笑非笑,终转眸示向洛明辰,含三分敬色,“都道你们夫妻二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今日得见果是不假,倒羡煞了我这一个浪子了。”
“易津王说笑了。”微点了水眸,洛明辰只淡淡应下那夫妻二字,复轻慎言道,“世人皆知易津王对亡妻的情深思切,如此衷情者实以少数,哪有浪子之说,却是阅尽沧桑依旧痴情的大丈夫了。”念至最后,她竟是哽了喉头,复极力压低了嗓音于他。或许那个苏砚卿对他有太多的情分,以致现时回忆起来仍是酸甜并济的感触。她明知得这一世与他再无可能,然方才听他道那一句相敬如宾时心里仍有细微的痛。自己与那个面作温润的王爷果真是相敬如宾么,是相敬如宾,难偕白头之老罢。
“大丈夫应以江山社稷为重,我却是难逃温柔乡的情客,人死难以复生,既是再痴情又有何用。”易津离稍掠了苦笑,那一柄木扇持于掌间似再挥舞不动。
“看易津王如此之悲态,我倒是愈发想见识那苏姓女子究该是怎般倾国倾城的人儿了。只可惜红颜薄命,易津王也节哀顺变吧。”袍袖折上单边拈握于掌心,安陵析痕缱绻睫眸,映上荷花芬香方又淡笑道,“是以午中,就此别过吧。我们来日再好好畅聊一番。”
“好,改日定登门拜访。”折了香扇,易津离浅笑示于二人。复又寒暄几句方转身信步向锦轿行去。梨白轻衫下,那一走,直伤了洛明辰的双目,心底簌寂地厉害。他一人,终是寂寞,那寂寞,是嵌于心底的殇。
“易津王。”她惶然启口,依是沉声,甚于往日更冷,然终不过是为了掩尽眸中的清辉罢了。
安陵析痕轻低了额角,阳色下他却是能清清楚楚看的尽她眉下的黯色。是痛么,他心里亦为之一震,她何时能这般痛过,荀攸怀死时也不曾见她有如此沉的痛殇。
“可否到易津府中一叙。”眼见得易津离缓转过身子,洛明辰终又浅浅点眸,只怕有所突兀,方又添言,“政事之故。”
“这……”音有所顿,随风入耳却依旧纯澈,似含着初春方融的雪水,浸透骨子里的清泠。至半晌,易津离终是淡淡一笑,复言,“也好。”
沉目迎上,洛明辰反看向安陵析痕,深邃眸中承平清远,竟是无笑,然唇际间扬的弧度,于阳色下观视,璨如明霞。
鸾轿至易津府前而落。洛明辰是与易津离一处踏进府中。两侧仆人皆尾随至后,于抄手游廊间匆匆为易津离覆上素衣,这是主子初时定下的规矩,一年不变。若不是因了洛明辰缘故,自家主子该是于王府前便换上的。
“易津王,可否能为亡妻上一柱香?”步至中庭,洛明辰余光却也瞥见了那方灵堂,然那一瞥却极尽冷颤,方知自己对着自己的尸体也有股子不寒而栗之感。
但见眉前的易津离淡转了身,黑瞳清灵,隐着伤意,却再勾不出笑来,亦沉声道,“有劳洛荀王妃了。”
一方灵堂,虽不大却俱细。桌椅屏风,外合书架珠帘,皆一一摆过。
灵灯燃上三十八盏,单窗根处便有一十五枚烛台。洛明辰看到最后,竟是惊心动魄。
“她生前喜读书,喜静。”立于门槛前迟迟不进的易津离微眯起眸来淡淡道,音落暗哑,隐着幽远,“她怕黑,我便多添了几副烛火,只怕她哪一晚回来了找不到……找不到家……”
脚下似有铅锤灌住,洛明辰费力迈了步子,几步之余却是让她心生残喘,转不过气来。豆大的汗点自额前滑落,她狠狠攥起指尖,长甲阖进掌心浑然不觉。她却是有太多愧疚,过往滑过,一幕一幕,戳的心疼。
沉香炉中青烟袅袅,她艰难看清楚灵位之上写的字,终又痛了眼眸。爱妃易苏氏,五个字便是道尽万千之言。她做了他的妃,以爱妻之名,虽未嫁过门来,又何妨。熏香弥散入目,涣出殇离之意,那一双冰冷凛寒的眸,终又沉下,深邃无底。
缓扬袖上了香,凝了半刻乌木灵牌上的字,洛明辰便终也转回身来,极尽扯了一丝笑,悬于唇角,喉头哽了再哽终变得与平常无异,方沉声相言,“易津王节哀顺变。”
“她生前爱吃兴记米粉,如是多的美食,她却独爱吃兴记米粉……”易津离眸中化了清辉,举步踏进灵堂,盯着那一方灵位忽也浅浅笑起,仿若忆尽了往昔,“卿儿骨子里有种倔强,倒是与洛荀王妃颇有相像之处。”
“这……”心下稍惊,洛明辰于暗处狠狠阖上掌心作持,半晌终又回上,隐着痛意,“柔不得生,便作厉,厉至尽时化成伤,即是倔强了。”
“厉至尽时化作伤……”唇际碎念,易津离忽也扬了淡笑,清眸宛如云水迎上她的沉目,“卿儿在时,却是受尽了苦……”
喉头作哽,洛明辰眸中即是要把持不住氤氲出水汽来,他那一句一句直直插进自己心坎里,痛的鲜血淋漓。蛾眉相蹙,面容阴谨,寂然抬眸看向易津离,那一身清逸不减,唯多了一分颓郁,洛明辰狠狠抿下唇绛,终又出声,打着颤意,“若是……若是还会有如王妃一般倔强灵动的女子,易津王可还会……还会接纳……”
“接纳?”易津离寂然一笑,并无作答,反转身袭至窗根处,起手抚上青花莲纹重瓣烛台,凸凹有致的触感直凉进心底。他视了半刻,惜了半刻,唇际忽又悬了笑,扬目于院落中的蝴蝶兰,溢紫花蕊直逼过窗而入的夏风,隐着淡香,气冽馨甜。他终于指缝间涣出伤色,凄凄苦笑,“吾挚爱已死,此一辈作誓再不婚娶。天上地下,我定要随她而去,天涯海角穷极尽时,我便只要她一个足矣。瘦影自怜秋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音泛入耳,洛明辰亦不禁为之一震。袖袍端隐上一枚素帕,是她附体后唯一随身携带的信物。然此时,她掌心拈上甚于攥出水来仍不敢拿出,那枚锦帕之上刺有他与她的誓言,卿须怜我我怜卿,七字,字字穿心。
他之挚爱已死,此生再不相逢。洛明辰忽亦扬了笑,抬眸观视院落间开遍的蝴蝶兰,那紫色,似乎隐着前生今世,她再入不进他心,再收不回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