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二章 故人心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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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季节,比之瑶都翩跹的旖旎烂漫,春的脚步在琰京凰溟走得便要矜持些,清淡些,却又别有一番婉约怡人的风情。
岁月如梭,距离天命二年那个难熬的冬天已是两个寒暑之遥,时间洗得掉战争在那一年带给这个国家的损害,也在不知不觉间,逐渐抹去了帝国百姓心中的阴霾和悲伤。
大琰国像一只负伤的雄狮,虽然遭遇过先前的惨败,却在仅仅两年的蛰伏疗伤后,重新焕发出威风凛凛睥睨四方的生机与霸气。政局安稳,经济进一步发展,而皇室人丁的兴旺,又不断给民众注入了新的希望。天命四年夏,皇长子出世,举国同庆,而今岁初春,已为白氏皇族诞下两条龙脉的皇贵妃,也终于等来了天家的一纸诏书,册立为后,母仪天下。帝后鹣鲽情深,自是在民间再兴佳话,不过天命五年初,街头巷尾传议最多的两个人,却并非夫妻楷模的皇帝皇后,而是受质期满、即将归国的岚王白墨,以及深居简出两年,如今即将荣升国舅的大公子凤辞。
茶楼酒肆,勾阑瓦市中,或听得说书艺人精彩讲述戎马半生的琰国第一军事统领如何兵败凉城,沦为质子,也少不了平民百姓争相议论那传言中已然隐退避世的大公子将会在这个春天重回璐道环,并于封后大典的祭祀环节,亲自为妹妹跳上一曲雅乐舞……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民间众口相传的诸多流言是非终是进不了荆园长年紧闭的大门和九重皇阙中高耸巍峨的宫墙。阳春三月,锦芙春苑内一地芳菲,皇贵妃燕茴在绿茵地上陪着三岁的女儿玩耍,小公主生性活泼好动,此时正追着几只彩蝶满园子乱窜,身后洒下的稚嫩笑声比八角亭檐上的风铃还要悦耳动听。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小心……”几个宫女手忙脚乱地跟着她东奔西跑,生怕这尊贵的长公主不小心磕了碰了,无耐玩心正浓的孩子哪里顾得了这么多,只管迈开小短腿,把几个宫女姐姐绕得晕头转向。只是一个不留神的功夫,小公主已钻进了假山林一处狭小的缝隙后,宫女们围在外面急得团团转,连哄带劝也无法让这突然对捉迷藏更感兴趣的公主自个儿出来,僵持了一会儿,就连一直含笑陪着贵妃旁观的乳娘都慢慢凝了脸色。燕茴虽不是娇惯孩子之人,却也怕女儿万一不小心被夹在山石间出什么意外,正打算遣乳娘上前把公主哄出来,视线不经意往苑门处一瞥,顿时笑了。
“蓉儿,蓉儿,快出来,看看谁来了~~”燕茴扬起音调,故作神秘地呼唤躲在假山后的女儿。
小公主果然抵不过好奇心,手脚并用从缝隙里爬了出来,只稍稍偏了偏笑眼弯弯的脸蛋,目光就定在了不远处素白的衣裾上。
“呀!”小公主眼睛一亮,自己乖乖地爬起身,仰头看向朝她迎面走来的男人。
“舅舅……”她有些羞涩,轻轻喊了一声后又急忙低下了头。她低头时,一根不知在哪儿沾上的青草从她的头发上翘了起来,滑稽地在风里招摇,身旁离得近的宫女不由掩嘴轻笑。小公主自是不知道这些,她还沉浸在面对舅舅时不知所措的局促中,直到有只带着凉凉寒意的手,拂过她的后脑勺,等到她反应过来时,青草已摊在那人白皙的掌心。
“大哥,蓉儿,别在风口上站着,快来这边坐。”燕茴在八角亭内朝他们招招手,柔声唤道。
小公主下意识瞟瞟舅舅,见他已顾自抬步向亭子走去,自己便也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两旁随侍的宫女了然地相视而笑,果然只有在大公子面前,顽劣的公主才会变成乖巧的羔羊。
到了亭前,小公主加快了脚步,一溜烟缩到了母妃身后,只探出半个脑袋,把一双水亮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在舅舅身上。
凤辞在石椅上坐定,从袖中拿出一本银线装裱的簿子,递给燕茴:“祭舞的名目与演出安排都列在这上面了,你过目后觉得满意的话,就让人送给呼延婷安排去吧。”
燕茴接过簿子,转手交给总管太监安扬,“你亲自把这名册送到璐道环,请呼延司舞一切按大公子的意思办。”
安扬应诺离去,凤辞随手抬起宫女奉上的茶盏,啜了一口,淡淡道:“你倒是放心。”
“大哥安排的,茴儿从来都最信得过~”燕茴微笑,婉丽的容颜上闪耀着成熟女子动人的风韵。
“依仗已由太常寺卿负责下来,乐工则用璐道环自己的人,其他细节我已经在簿子里注明,呼延婷看了自会明白,况且还有百里旭在一旁操持,你我都不用费心劳神了,至于服饰方面……”
小公主白静蓉躲在母妃后面,听着大人们讨论这些自己根本理解不了的话题,看着舅舅专注而认真地说话,平缓、淡漠的声音从他一张一合的淡樱色嘴唇间飘出,虽然蓉儿不懂,却觉得比任何乐曲都要好听。舅舅在停顿思考的时候,眉头会无意识地皱起,于是他原本光滑而平整的眉间,就像名贵的瓷器上面悄然浮现一道细细的裂痕,明明是有瑕疵的,却不但不会使人感到违和,反而独具一股别样的魅力。
小公主静静凝视着眼前的男人,三岁的孩子有着对美丽最单纯的定义和向往,她在宫中长大,见惯了各类美丽的女子,就连她的母妃,也是秀色无双,可在蓉儿的眼中,她那鲜少进宫的舅舅,却无疑是整个皇宫方寸天地间最漂亮的存在。从有印象开始,舅舅总是穿着一身白衣,宽大的袍服如同天上落下的云彩,舅舅瘦削的身体藏在这片云彩后,仿佛一不留神,便会被风吹得化了,散了。母妃说,舅舅是琰国最出色的舞者,能跳出犹如九天凤凰一样绮丽倾城的舞蹈,蓉儿缠着母妃要出席有舅舅跳舞的场合,母妃却告诉她舅舅不愿意再起舞了,她不依,撒娇耍赖无所不用其极,被缠得无奈,母妃的眼里流露出她看不懂的悲伤,“凤凰的翅膀受伤了,每一次振翅,它都会很疼,蓉儿乖,和母妃一起,耐心等着它的伤口痊愈的那一天。”她在母妃半是抚慰半是敷衍的话语中温顺下来,因为毕竟是孩子心性,过不了多久便不再纠结于此。而她关注更多的却是什么时候能够见到舅舅,小女孩总是对美丽的事物有着莫名的亲近感,人也不例外,即使舅舅从不会像父皇或四皇叔那样宠她爱她,有的时候她主动示好,舅舅甚至还会像被她惊吓到一样落荒而逃。她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惹舅舅讨厌了,就像她一样不明白,舅舅山水迤逦的凤眼中,为什么总也聚不起灵动的神光,还有那张漂亮到让人目眩的脸上,为什么从来不会笑。
杯盏落在石桌面上的清脆声响拉回了小公主的注意力,凤辞的声音继续飘入耳中,“其他的人事我管不着,但这一次你得出面帮我向梨园要一个人。”
燕茴已有些了然。
“鸾镜。”凤辞果然说出了这个意料之中的名字,“唱祝之事,唯有镜儿能做到十全十美。”
“嗯,知道了,虽然梨园不负责祭舞方面,但向他们借个人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两年时光,对于凤辞是缓慢甚至静止的煎熬,对其他人来说,生活却足以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一年前鸾镜由璐道环首席乐师沈寒衣推荐转入梨园,他百年不遇的美丽嗓音仿佛突然从尘土掩埋下现世的奇珍,惊艳了整个梨园,他以最快的速度受到了重视,指点,提拔,成为梨园数一数二的歌伶,宫里甚至已悄悄流传开这样四个字,“凤舞鸾歌”,竟是隐约有把凤辞与鸾镜并列的意思。
自己昔日的侍从如今取得这样的地位与成就,凤辞的表现始终淡淡,不是妒才或凉薄,而是从来没有关注过。实际上在之前的岁月里,他一直活在自己织就的茧中,旁的人,旁的事,统统都进不了他的心。如今他开口要鸾镜为祭舞唱祝,倒也是对鸾镜能力的认可与欣赏。
“舅舅,给你。”腰带被小心翼翼地拉了拉,稚气的童音让凤辞和燕茴不由自主地低头,只见小公主踮起脚尖,往凤辞手里塞了一块枣泥酥。
凤辞一愣,抬眼看向燕茴,皇贵妃轻笑:“这孩子,爱吃枣泥酥,便把你也惦记上了。大哥,蓉儿一片心意,你就尝尝吧。”
“嗯。”凤辞在小公主的满脸期冀下慢慢吃完了点心,净过手后,他对着蓉儿点头,“好吃。”
小公主顿时笑开了花,天真无邪的童颜焕发出不加修饰的纯粹喜悦,凤辞看着她,尖削清瘦的脸颊也似柔软了些许,他弯了弯腰,似是下意识想抱起女童,然而手伸到一半,却还是像被烫伤一样转了个弯,抚上她的发顶。
这抬手弯腰间,领口的袍服略微敞开,露出里面浓墨般的蝉衣。燕茴偏开目光,不忍多看。
两年来,一直如此。
她的哥哥,自那日歇斯底里的发作后,便再也没有脱下过黑衣。
“大哥。”燕茴顿了一下,试探着道:“再过几日,岚王就回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