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康胡儿马不停蹄。
    此时的他有百般滋味在心头。常山战报传到，史窣于兵败，且是全军覆没，他本人也险些遭伏杀身死，幸亏，只是险些……
    对此康胡儿本该感到高兴，史窣于未死，且是被天下人皆以为死去的明离所救，如今，他的这两位结义兄弟正往长安而来。
    可是他实在高兴不起来，如今明离归来，那么自己该如何面对他？他还可以接受自己这个兄弟么？接受他起兵反唐，攻取长安，甚至篡位称帝？！
    还没等他来得及想出对策，前方道路上已传来踏地之声，其重量远在马匹之上……
    康胡儿抬头望去，一个巨大的身影，近了只见是一只如狼似虎的怪物，而它背上正负着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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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你伤势未愈，酒多伤身啊！”
    长安归来居內，兄弟三人临街而坐，肩膀上的绷带明明还映着血迹，史窣于兀自豪饮甚欢，明离忍不住出言相劝。
    史窣于一碗酒下肚，大笑道：“三弟你就有所不知了，大哥我是伤得越重越要饮酒，不然这伤可就难愈了。”
    康胡儿笑道：“如此，小弟陪你再饮一盅。”说着举起酒壶。
    史窣于亦举起酒壶，豪笑道：“咱们三兄弟许久没有这般快活的同饮了。来，同饮一盅！”
    酒过三巡，康胡儿瞥了眼明离，微一迟疑，但还是开口道：“我和大哥只道你被那昏君所害，万幸你还活着……”
    史窣于大惊，康胡儿平日机灵得紧，今日莫非是醉了，竟然犯起了糊涂，这般敏感的话题怎能说出口？他未等明离回答，当即插口道：“咱们兄弟好不容易重逢，別提这些事了。来，喝酒！”
    明离却没有饮酒，他沉默片刻，说道：“我确实未死……大哥二哥，也许这些话我不该说，但这次是你们做错了……”
    这话一出口，康史二人便没了言语，明离却也没再说下去，场面一度变得甚是尴尬。
    还是康胡儿先行开口道：“三弟今日回来，是要劝我将长安归还朝廷，自认叛逆之罪么？”
    这话一出口，史窣于脸色也变了，他看着明离，深怕他真的点头，那该如何是好!
    明离沉默好半晌，他将酒壶举起，说道：“二哥，不管将来如此，今夜小弟只想于两位兄长畅饮一番，不醉不归……”说着一饮而尽。
    史窣于听他这么说，忙笑道：“正是这个道理。来，今晚咱们三兄弟不醉不归！”
    康胡儿却是暗自叹息。
    二
    风刮在脸上，有一丝刀割般冷意，刮去了醉意，却令他醒了许多，他拍了拍脑袋，抬头望去。
    但见府邸门匾上书写着“东平郡王府”五字。
    这是回家了么？这里真的还是我的家么？
    “三弟，我本想留你在宫中，不过有一个人盼你盼的太久，今晚你更应该去陪她……”康胡儿笑中挂着一丝调侃暧昧之意。
    明离轻叹一声，拍了拍小虎，说道：“咱们回家吧。”
    夜色下，庭院之内空寂无声，他走了一阵，忽见左近一间房內亮着灯火。
    她……真的一直在等我回来么？！
    明离心头百味杂陈，更多的却是对小郡主愧疚和自责，她本不该为他做到这等地步的，他根本不配啊！
    明离走到门口，想要伸手敲门，但又心生犹豫，迟迟没有动作。
    终于，他放弃了敲门，径直推门而入。
    “你回来啊！”
    橘黄色的烛光下，一个少妇打扮的女子转过身来，面对着他，脸露微笑。
    明离再也无法遏制心中的激动，泪如泉涌而下，奔上前去，一把将她抱住。
    那女子啊的一声惊呼，好像才认出他来般，喃喃道：“真的是你么，你真的回来了么？”
    灯已熄，门已闭，小虎趴坐在屋外，嘴巴贴在地面上，此时此刻它想起了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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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定是寂寞坏了吧。
    小郡主偎在明离怀中，轻轻抚摸着他赤裸的胸膛。方才的他是那么疯，自己完全没有抵抗之能，任其摆弄……然而事后却又觉甜蜜美妙，也许真正寂寞坏了的人是自己吧。
    小郡主凝望着明离那张并不如何俊美且削瘦的面庞，这些日子他经历了什么，为何瘦成这般模样？
    从今往后再也不能留你一个人了——她心中暗暗发誓，无论他要走到哪里，自己都要随着他去，所有的事都要与他一起面对，再也不要放他一个人了，这种可怕的孤独她早就深有体会了。
    可是，如果他想去找他的水儿呢？
    忽然想到那个素昧平生的女人，小郡主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静儿，你怎么了，是我弄疼了你么？”
    明离居然醒了，他是不是一直都在醒着呢？
    小郡主只觉脸上一阵的滚烫，別过头去，可仔细一想，又觉得实在没必须再为这种事纠结，她自嘲般的笑了笑，当下将明离抱得更紧了，笑道：“你能回来，当真太好啊！”
    “是啊，我回来了……可是以后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方才在归来阁那是兄弟团聚，一醉方休，对于那些敏感的话题能避则避，如今回到家中，面对妻子，明离忍不住将心中苦痛情绪尽数宣泄而出。
    “那就什么都别想啊。”小郡主柔声道：“这种事不是你我能解决的。”
    “不，我答应过干娘，一定要将此事解决！”
    “干娘？”小郡主吃惊道，“你是说贵妃娘娘么，听说马嵬驿发生了叛乱，她如今还好么？”
    “她已经走了……”明离将杨贵妃服毒自尽之事尽数说出。
    “也难怪的，贵妃娘娘本就是这般刚烈之人啊……”小郡主长叹一声，“你说要将此事解，怎么个解决法？劝降康胡儿么，你认为这种事有可能？抑或杀死他，举城归降朝廷，可是你真的能做得到么？”
    “我做不到，一件事都做不到！”明离咬牙道，“但我必须要做点什么。”
    小郡主见他如此，知道他是下了死心了，她想了想，说道：“既然如此，我有个提议……”
    明离大喜道：“好静儿，你最聪明了，快说说，我该怎么做？”
    “昔日的太子已在灵武登基为帝，想来不日便将昭告天下，发兵夺取长安，甚至可能御驾亲征，你两位兄长断然不会投降的，必定血战到底。到时你可以做一件事……”小郡主看着明离，说道，“只因那事也只有你能做得到。”
    “只有我能做到？”明离听她一说，恍然大悟，不错，那种事也只有他能做得到。
    三
    当水忆夕步入营帐，迎面就见得巨大的桌案上铺着一张硕大的地形图，乃是羊皮质地，她走近去看，其上山川河流描绘鲜明，又有赤红朱笔勾画而成的无数个圆点，想来是城镇据点之类的所在。
    再瞧帐内其他布设，除去悬挂在兵器架上的长剑外，并无特別之处。那剑长三尺，剑身比一般江湖武人所用之剑要稍宽一些，倒与唐军将士必备的直刀相似，剑柄后的剑穗为赤红色，甚为醒目。
    水忆夕见过明离的情殇，但那根本不能称之为剑；她也见过凌河洛的拭尘，当真刃（凌河洛如此称呼）出现时，着实华美夺目，莫可逼视，然而那终非自己这种不会武功的女子可用之物。
    这是柄怎样的剑呢？
    水忆夕心生好奇，忍不住上前取下，拔剑出鞘，不由怔住。
    此剑剑光如水，宛如镜子也似，可映出她的面容。她仔细看去，剑刃之中隐有一道红线，仿佛血丝一般，随着剑面旋转，那血线居然也在流动，当真像极了人之血脉。
    “都说唯有男儿方爱宝剑，想不到水宫主也喜好这杀人之器啊。”
    听到这人说话，水忆夕却不回头，她右手纤纤五指抚过剑刃，笑了笑，说道：“郭将军此言差矣，剑能杀人，亦可救人，只得看用剑之人如何去做罢了。”说着她还剑入鞘，转过身来，伸出双手托剑，送到说话男子面前，“小女子唐突，原物奉还，失礼之处，还请郭将军见谅。”
    那男子正是郭子仪，他伸手接过，拔剑出鞘，映着那如水剑光，说道：“此剑名曰镜心，乃是郭某尚为韩师之时师尊所赠之物。当时师尊曾言道，此剑至为玄奇之处在于可观人心，其上纹理因所用之人心境变化而变化。郭某离开韩家堡复本家名姓，便一直携在身侧，此剑随我征战多年，饮过不少人的鲜血。水宫主，依你方才所见，此剑可有何异状？”
    水忆夕揣测他问这话的用意，试探着答道：“我见其上有一道纤细的血线。”
    郭子仪咦了一声，又追问道：“是静是动？”
    水忆夕秀眉微蹙，说道：“似静实动，随剑面旋转而动，如水一般。”
    “好一个如水一般！”郭子仪哈哈一笑，“俗话说鲜花赠美人，宝剑赐英雄，但郭某今日却要改上一改，郭某愿将此剑赠予水宫主，还请水宫主笑纳。”说着还剑入鞘，送到水忆夕面前。
    “此事万万不可，此剑乃尊师赠予之物，小女子如何能要的？”水忆夕忙推拒道，“况且小女子不会武功，留之亦是无用。”
    郭子仪笑道：“那水宫主大可将之送给有用之人。”
    水忆夕见他笑着说话，脸上露出似乎十分诚恳的表情，她心念百转，权衡之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说道：“如此，小女子便却之下恭了。”说着她接下镜心，握在手中，又叹道，“可是小女子确实不会用剑，身旁之人亦有称手佩剑，留下此剑当真是暴殄天物，不如将之赠予有用之人。”说着横剑送到郭子仪面前，又笑道：“不知郭将军是否愿意接受此剑，珍而用之？”
    郭子仪见她居然还了回来，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水忆夕也笑了。但她心中十分明白，这郭子仪以剑为喻，千方百计试探自己，此人当真是自己至今遇见的最为聪明最难对付之人，以后面对他必须小心谨慎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