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明月 第五章 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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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当明离醒来,一抬头,便看见了她,不由大吃一惊。
却见毕方以手为枕,靠着床榻边睡下了,那张娇美的面容之上挂着甜甜的笑意。
明离看得不由心头阵阵发痛,心生惭愧,忍不住伸手抚摸她那乌黑的长发。
毕方口中发出一声轻呼,她抬起头来,兀自睡眼朦胧,不禁又揉了揉眼睛,待瞧得更清晰了些,笑道:“明哥哥,你醒啊!”
明离奇道:“你为何在我房里?”
“我为何不能在你房里呢?”毕方笑了笑又道,“其实啊,我昨晚不过是路过你房门口,却听到你说梦话。”
“梦话?”明离吃惊道,“我说了什么?”
“你在喊你娘呢!”毕方叹道,“那日上元节灯会你见到贵妃娘娘,开口喊娘,都快吓死我了,想不到你夜里还会梦见她。”她顿了顿又道:“不过如今细心想来,那贵妃娘娘长得当真像极了你娘亲,难怪你会认错人的。”
“她是贵妃娘娘?”明离恍然有悟,各种所历均回想了起来,喃喃道,“她明明长得和娘亲一模一样,我又怎会认错?”
“这世上一模一样的人也许不多,却也未必没有的,”毕方说着忍不住笑道,“那位前任太子妃殿下还不是长得与香兰姐姐一模一样呢!”
“前任太子妃?”明离吃惊,“我一觉醒来,发生了什么事?”
“也就是昨夜之事……”毕方道,“有人报韦坚夜会河东节度使皇甫惟明。按照大唐律,京官私见外将可是涉嫌谋反的重罪,是以今日朝会上,皇帝颁旨,将韦坚流放岭南,夺皇甫惟明河东节度使之职,而太子妃也受到牵连,被太子废除,遣返回家了,不过她并没有离开长安。”
明离道:“那她又去了何处?”
毕方叹道:“她在慈云庵削发为尼了。”
“削发为尼……”明离道,“此事二哥有说过什么?”
毕方道:“他什么话也没说,不过半个时辰前我见他出门去了……”
明离还想再问,房外忽然传来小虎低吼之声,旋即又听得一个陌生且颇为尖细嗓音道:“明离,还不出来接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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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之前在上元节夜市上见到的酷似母亲茗儿的女人,正是当朝宠倾后宫的杨贵妃杨玉环,明离更不曾想到,皇帝的圣旨居然是命自己独自一人进宫觐见贵妃娘娘。
“离儿,你来啊,快往这边坐吧。”
明离又痴了,贵妃寝宫内那声音好似有股魔力,牵引着他不由自主得走上前去,双眸更是一瞬不瞬的定在那张绝美而又熟悉之极的面容上,直至走到她对面那席,才猛然间想起一事,惊醒过来,下意识得退后一步,低下头去,轻声道:“贵妃娘娘乃千金之躯,草民不敢与您相对而坐!”
“你若真的在意这些礼节,昨日你却又为何要喊我作娘亲呢?”杨玉环微笑着说话,那样貌,那神情,何处不是茗儿的样子了?!
“只因,你长得太过像我娘亲了……”
此言一出,明离恍然大悟!当年他跟随父母初上华山,兑部部主韩咸方一见茗儿,便连声道:“像,当真太像!”那时他还小,不明这话是何意思,如今终于真相大白了!是啊,那年正值天宝元年,且在三个月前,眼前这个女人被册封为贵妃(正史为天宝四年),韩家堡乃御赐天下第一堡,各部部主自然是见过她真容的。
怪不得那日的韩节和母亲神情均十分奇怪,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难道说母亲与这个叫杨玉环居然有什么关联不成?!
杨玉环可没他这许多心思,见他话到一半忽然不语,只道他依然在意自己喊他作“离儿”之事,不由笑道:“既然都说我长得像你母亲了,这些俗世称谓又有什么打紧的。其实啊,你喊我一声娘亲,我心里还是挺欢喜得呢。”
明离一怔,抬起头看着她。也许,单论外貌,她和母亲确实毫无差别,然而她们终究是两个人:以母亲腼腆柔弱的性子,面对陌生男子,是断然不会说这种话的。也许这是眼前女子有意为之吧,但不知为何,他心中居然对这位贵妃娘娘生出莫名的亲近之感来,这感觉甚至比母亲茗儿还要强烈几分。
杨玉环又道:“你定然心中奇怪吧,三郎为何要你独自来此见我?”说着她又叹一声,说道,“我随了他一十四年,却始终未有所出,他也知道我希望有个儿子常伴膝下,是以这些年来不忘为我物色许多品行兼优的少年郎,却始终不如人意,只有你是唯一令我心满意足之人。离儿,你愿不愿意当真喊我一声娘亲?!”
当真令人无法想象,方今宠倾后宫的贵妃娘娘会因无嗣而烦恼?!这会是真话么,抑或是皇帝唆使,她只是在演戏假装么?
然而明离终究是明离,即便此事疑点重重,令他满心疑惑,然见得这张酷似母亲的面容,那神情中流露出来得似乎十分恳切的感情,明知不应该如此,却还是下意识得点了点头。
二
慈云庵门前,康胡儿驻步而望好久,终于,他还是放弃了。
康胡儿,你真是个大傻瓜,她根本不是香兰,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她的所有事均是与你无关的!
康胡儿长叹一声,决定离开。
“这位施主,请留步。”
那是个女子的声音,康胡儿又惊又喜,猛回头,然见来人不过是个寻常的女尼,大感失望,说道:“不知这位师太有何要事?”
那女尼道:“你可是康胡儿将军?”
康胡儿道:“正是康某。”
那女尼自僧袍衣袖内取出一封书信,递了上来,说道:“送信之人不留名姓,只要小尼将此信亲手交于康胡儿将军。”
“如此,有劳师太了。”康胡儿取过展开一看,脸色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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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月微风,两壶清酒,两人相对而坐。
太子李亨自饮一杯,开口便道:“康将军,这些日来本宫见你时常于慈云庵外徘徊,是以才命人托书信于你。毕竟韦坚之事在先,本宫虽为太子,但要见你这位范阳节度使,却也并非易事。”
康胡儿点头:“末将明白殿下的苦衷。”
“你口中说明白,心中却是在嘲笑本宫吧。”李亨苦笑一声,又道,“本宫为求自保,驱走自己的妻子,一个男人懦弱到这等地步,也是无药可救了。”
康胡儿说道:“因为你是当朝太子,而非一般男子。”
“看来你是真的明白了。”李亨为他斟了一盏酒,又道,“如此,你我还能继续谈下去。”
康胡儿一饮而尽,忽道:“殿下为何不问末将何故多日徘徊慈云庵外?”
李亨一笑,说道:“因为小华长得与尊夫人十分相像吧。”
康胡儿吃惊不已:“原来殿下见过香兰?”
“不过一面之缘罢了。”李亨又道,“康将军是否在意小华与尊夫人之间的关系?”
康胡儿更惊:“莫非太子殿下知晓其中真相?”
“此事说来也是阴错阳差。当年父皇为本宫择妻,那女子本是韦元珪长女,然当时正值突厥寇边,也不知那些鞑子何处得来的消息,居然袭击了迎亲队伍,将新娘夺走。父皇震怒,欲向突厥发兵,却因各种原委而罢止。作为补偿,本宫便迎娶了韦元珪次女,那便是小华了。”
康胡儿听得脸色一阵的白,惊声道:“如此说来,那香兰她居然是……”
太子点头道:“尊夫人八成便是小华失散多年的孪生姐姐,是以两人才会如此相像……当日在范阳,本宫见到尊夫人时亦大为惊奇,只是那时尚在战中,本宫无暇旁顾他事,是以未曾细查。若能早一步察觉,本宫定不会令她陷身敌营,当真可惜了……”
康胡儿沉默不语,低头饮酒。他寻思太子留书于己,且是平康坊这等花柳之地相见,想来不是与自己叙旧这般简单的。
果然,太子又道:“也许是天意吧,若是尊夫人未死,小华未去,她们姐妹相认,你我便是姻亲兄弟了,可惜啊!”说着她又自叹一声,将盏中酒水一饮而尽。
也许真是天意吧,世间之事只要差一步,便是天渊之别,康胡儿如何听不出太子话语中的招徕之意。其实此事未必不可考虑,如有太子这个靠山盟友,自己不论入京出京,当真利大于弊。只是如今时局依旧倒向李林甫,而皇帝态度十分暧昧不清。这人看似昏聩,诸事不理,然对于处置韦坚,只是将之流放,未必完全遂李林甫心愿,当真令人索解不透。
康胡儿摸不透皇帝的心思,自然不会轻易答允太子,当下也是自顾饮酒,说道:“是啊,天意难测,实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窥探。”
太子见他如此表态,便不再说下去,改口道:“康将军身为明离兄长,可知近日在他身上将会发生一件大事发生么?”
康胡儿惊道:“殿下为何忽然提起三弟?”
李亨一笑,说道:“不瞒康将军,本宫听闻一个未曾公开的消息,父皇将封明离为东平郡王,只因他将成为贵妃娘娘的养子。”
康胡儿这一惊非同小可:“此事当真?”
李亨笑道:“我是东宫太子,宫闱之事自然知晓得早些,若无意外,此事必然坐实。”
康胡儿不解:“圣人为何要这般做?”
李亨眨眼笑道道:“许是因为明离上元之夜杀熊有功吧。”
康胡儿明白,这当然不是理由,却听李亨又道:“我那父皇这些年来做事愈加出人意表,不过他赐封明离事真,你身为他的结义兄弟,定然也能得到不少好处的。”
康胡儿恍然大悟。这太子说这许多话,无非是要告诉他,明离已得皇帝信任甚至重用,而自己这个明离兄长,也将鸡犬升天,一跃成为长安城内的大红人。
不过如此一来,一定会遭到嗜权如命的李林甫嫉妒,继而成为他下一个构害的目标了。
既明各种真相,康胡儿心中不悦之余,更多得却是惶恐,看来这长安乃是个黑白颠倒,是非难辨之地,可已身陷其中的明离又该如何自保呢?
如此看来自己需得考虑太子暗示的结盟之事了。
三
对于皇城深宫,不论走过多少次,明离始终无法适应,那些错综复杂的廊道,虽说华丽精美之极,却给人以头晕目眩之感,若非有前面那两位宫婢领路,他必将迷失方向。
历代所谓的皇帝后宫大抵都是如此吧,这位拥有天下至高权力的男人,多少男子的生死在他的喜怒之中,多少女人在为他争风吃醋,至死方休。而这一切又是谁人规定的,当真有所谓天命?
明离不敢再想下去,他知道以此时自己的才能是无法解开这个千古谜团了,勉强为之不过害人害己罢了。
这时走在前面的一名宫婢忽然转过头来,噗嗤一笑道:“郡王爷在想什么美事呢,咱们已然到啊。”
另一名宫婢亦笑道:“郡王爷就是再想念贵妃娘娘,不是一会儿便能瞧见了么,还是三日三夜呢!”
是时有三日洗儿的传统,不过像明离这么大的“儿子”倒是极为少见的。
二女对望一眼,又自笑了。她们均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虽然比不上水儿冰儿方儿,却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二女性子活泼,谈笑无忌,远别于那些墨守成规的宫人,大概因为他们是得宠贵妃贴身侍婢的缘故吧。
想起那位贵妃娘娘,明离心中便不由得生出一阵暖意来,那张酷似母亲茗儿面容下却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女人,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她才应该是真正的“茗儿”。
茗儿,明离的生身母亲,对她,明离可谓爱极又恨极!这种感觉全然不同于对柳忆夕的男女之情可比,不曾想,这世上居然还有一个如此相像又完全不同的女人存在,明离如何能够抵抗这样的诱惑?莫说是三日,便是三十日,三百日,三千日,乃至于更久,他也心甘情愿,只要能待在这个“母亲”身边就好了!
此时的他也不管什么敲门请安的礼节了,径直推门而入,开口便道:“干娘,离儿进来了。”
却听房内屏风后一阵水声哗然,一个女子的声音略带着些惊慌之意:“离儿,你来得好早啊,干娘这边有些事,你且先别进来。”
明离才不管,径直转到屏风后,然眼前所见,不由一怔。
记得第一次见到连翘出浴后的赤裸胴体,明离生出了想做一个真正男人的欲望……眼前这个女人,虽已三十好几,多年为人妻子,然那样美好的胴体,每一个部位均可谓完美无缺!兼之丰腴的身段,如荔枝般几乎要滴出水来的嫩白肌肤,哪个男人见了没有冲动,那怕她曾经是自己的儿媳妇。
然而就是面对如此尤物,明离背过了身去,拒绝了一个正常男人都会有的冲动?!
年少时的记忆何时方可抹去?在某个深夜时分,那个无比相似的胴体,居然和一个他厌恶之极的男人纠缠在一起,就在只有六岁的他面前肆意呻吟着……从此扬州城内多了一个流落街头不愿回家的自闭少年;一个想要弑父杀母的不孝逆子;一个人人嘲笑的小野种小杂种……即便此时的他拥有女人,然而面对这样的身体,他如何敢去触碰哪怕一下?!
初见明离,杨玉环也如其他女子一般,只觉眼前这个男子实在谈不上俊美,然其谈吐举止却又如此与众不同,便忍不住心生好奇。经过这一月相处,发现他是个虽然经过许多情事,却始终未曾长大的孩子,尤其是对待他自己的生母,好似有着极度复杂的情感。有时候她真想去见一见那个与自己酷似的女人,问问她,离儿为何会是这样的?
她没让这些情绪逗留太久,说道:“小喜小乐,你们进来吧。”
两个宫婢应声而入。其中那小喜便是之前第一个说话的少女,她见明离兀自背着身,抿嘴一笑道:“这郡王爷,脸皮可真是薄呢。”
待得更衣完毕,杨玉环说道:“你们都出去吧,将门带上。”
两宫婢对视一笑,那小乐道:“若是圣人来了,咱们该如何应付呢?”
“平日如何应付,今日便如何应付吧。”杨玉环又道,“况且我与三郎已然约好,这三日他是不会来的。”
喜乐二姝应了声,却掩不住满脸的笑意,退到房门外去了。
明离看在眼里,想起一事,说道:“干娘,这三日我一直留在你房内,就不怕外人说辞?”
“离儿,你不转过身来,却要干娘如何安心与您说话?”
明离心中暗叹,终于转过身,眼前女子丝袍裹身,酥胸微露,浑身散发出沐浴过后的清香,令人心旷神怡。此时的她半依半坐在软榻上,品着几上果点,一副慵懒闲适的样子。
明离勉强收拾心情,走到她对面坐下,正欲开口,她却先道:“我本是寿王妃,三郎的儿媳,如今却入他后宫,外人又有多少说辞呢?”
大唐之前,五胡乱华,中国传统儒家所谓的礼仪人伦,其实已淡之又淡。莫说魏晋南北朝那些个乱伦奇葩的皇帝,便是隋唐帝王家也未必行规倒矩,前朝炀帝曾纳庶母为妃,就是被称为千古一帝的本朝太宗皇帝在玄武门之变后,也纳了被他亲手杀死的齐王之妃杨氏,晚年招幸过的才人武媚,终为其子高宗封为皇后,算是死后被自己的亲生儿子戴了顶高高的绿帽子。如此看来,当今皇帝纳儿媳为妃,其实只是发扬家族之传统“美德”而已,实在算不得什么惊天动地之大事。
然明离对这种事多少心存芥蒂,如今见得杨贵妃一副漫不经心无所谓的样子,心中很是有气,忍不住就道:“难道干娘就没有真心喜欢之人?”
“我没有真心喜欢之人?”杨玉环正欲拨开一颗荔枝,闻言手一抖,那颗荔枝堕落于地,她抬眼看向明离,一改方才的亲切,面容冷峻,寒声道:“听说你来京之前曾娶妻,如今却为何不见她在你身旁?”
明离听她提起柳忆夕,心中便如刀绞般剧痛起来,低下头去,轻叹道:”只因我有负于她,配她不起……”
“有负于她,配她不起?”杨玉环忽然起身站起,冷笑道:“你们男人均是一个模样,所言所行,从来都是自私自利!”
明离一怔,实未料到她忽然如此愤怒,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起身赔礼:“干娘勿怪,离儿并非有意得罪……”
“你言者无心,我是闻者有意啊!”杨玉环叹了一声,坐了下来,苦笑着摇了摇头,仿佛是要抛却某些不该的记忆般,改口说道:“离儿,这三日你留在我宫中,咱们好生说说贴己话儿吧。”
正说着,却听敲门声响,小喜的声音响在门外:“娘娘,沐浴用的花粉香料均已准备妥当,如今便要用上么?”
明离一听之下,已知何事,脸上一红,赶忙起身站起,喃喃道:“干娘,难道真要……”
“你既然唤都我做干娘,还有什么可忌讳的?”杨玉环笑道,“你既然肯来,便别想着逃走了,此事我为说服三郎,可是费了许多心思呢。”
“原来此事并非皇帝本意?”明离惊道,“你这般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要你做我的好孩儿了,”杨玉环又笑道,“只要你今后安心做我的孩儿,莫要受他人引诱,胡作非为,在这长安城内,自然高枕无忧。”
明离睁大了眼睛看着她,一时惊得答不上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