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旧街十四号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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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三点五十分,清河区旧街。
    这里和沈阳宜生活的城市像是两个平行世界。
    狭窄的街道两侧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老楼,外墙斑驳,晾衣杆像枯萎的树枝般从窗户伸出。雨水积在坑洼的路面上,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空气里有煤球、潮湿被褥和廉价食用油混合的气味。
    14号是一家便利店,招牌上的“林婆婆”三个字褪色得几乎看不清。
    玻璃门上贴着过期的汽水广告,门铃锈迹斑斑。
    沈阳宜推门进去,门铃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店里很小,货架拥挤,光线昏暗。一个穿着深蓝色棉袄的老太太坐在柜台后,正低头剥毛豆。她看上去七十多岁,头发全白,在脑后梳成一个小髻,眼镜用细绳挂在脖子上。
    “买什么自己拿。”
    老太太头也不抬。
    “林婆婆?”
    沈阳宜走近,语气放轻,“我是陈侦探介绍来的,想问问十年前港湾酒吧的事。”
    老太太剥毛豆的手停了。
    她慢慢抬起头,透过老花镜打量沈阳宜。那双眼睛浑浊,但眼神锐利得像针。
    “十年了。”她声音沙哑,“还有人问。”
    “那场火灾对我很重要。”沈阳宜从钱包里抽出几张钞票,轻轻放在柜台上,“不会耽误您太久。”
    林婆婆看了一眼钱,没动。“你是什么人?”
    “受害者的家属。”沈阳宜说,“我姐姐……死在火里。”
    老太太沉默了。她继续剥毛豆,一粒一粒,动作很慢。毛豆壳在搪瓷盆里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安静的店里显得格外清晰。
    “你姐姐叫什么?”许久,她问。
    “沈明月。”
    林婆婆的手又停了。她抬起头,这次看得更仔细,从沈阳宜的眉眼看到下巴。“你是她弟弟。”
    不是疑问句。
    沈阳宜的心跳快了一拍。“您认识我姐姐?”
    “常来买烟。”
    林婆婆放下毛豆,用围裙擦擦手,“小姑娘,长头发,笑起来有酒窝。总买那个……叫什么来着,薄荷味的女士烟。”
    “ESSE。”
    “对。”林婆婆点头,
    “她说抽烟能让她放松。我说年纪轻轻抽什么烟,她说”婆婆,心里有事的时候,总得找点东西烧烧”。”
    沈阳宜喉咙发紧。他记得姐姐抽烟的样子,细长的烟夹在指间,烟雾升起来的时候她会眯起眼,像在思考什么遥远的事。
    火灾前三个月,她突然戒了,说遇到了想一起好好生活的人。
    “您还记得火灾那晚的事吗?”他强迫自己回到正题。
    林婆婆起身,走到门口,把“营业中”的牌子翻成“休息中”。锁上门,拉下半边卷帘。店里更暗了,只有柜台上一盏节能灯发着惨白的光。
    “坐。”她指了指墙角的小板凳。
    沈阳宜坐下。老太太从柜台下拿出一个铁皮饼干盒,打开,里面不是饼干,而是一些零碎的东西:褪色的照片、皱巴巴的收据、几枚生锈的钥匙。她翻找了一会儿,抽出一张照片。
    “给你看这个。”
    照片已经泛黄,边缘卷曲。上面是夜晚的街道,“港湾酒吧”的霓虹招牌在左上角亮着温暖的光。招牌下站着几个人,其中一个女孩侧着脸在笑——是沈明月。她穿着米白色的毛衣,长发披肩,手里拿着一个打火机,正准备点烟。
    而她的旁边,站着一个年轻男人。
    沈阳宜的心脏几乎停跳。那是顾左佑——更年轻,大概二十四五岁,头发比现在稍长,穿着一件浅灰色的连帽衫。他没看镜头,而是侧头看着沈明月,嘴角有很淡的笑意。那笑容……很温柔,温柔得不像是现在这个空心人能拥有的表情。
    “这是……”
    “火灾前一个星期拍的。”林婆婆说,“那晚你姐姐来买烟,正好顾家那孩子也在。我孙女当时迷拍照,非要给他们拍一张。”
    “顾家那孩子?”
    “顾左佑。”林婆婆把照片翻过来,背面用圆珠笔写着日期:2013.10.27。
    他在酒吧做调酒师,话不多,但人老实。你姐姐常来找他,两个人……”
    她停顿了一下,“看着挺要好。”
    沈阳宜盯着那张照片。姐姐的笑容很灿烂,是那种毫无防备的、发自内心的笑。而顾左佑的眼神……他从来没想过,那个眼睛里空无一物的人,曾经有过这样的眼神。
    像看着全世界的珍宝。
    “火灾那晚,”他声音有些干涩,“您看见了什么?”
    林婆婆沉默了很久。她拿起搪瓷杯喝了一口水,手在微微发抖。
    “那晚我孙女发烧,我半夜起来给她买退烧药。”她缓缓说,“大概凌晨一点多,我听见外面很吵,推开窗一看,酒吧那边已经烧起来了。火很大,黑烟滚滚的,把半边天都映红了。”
    沈阳宜屏住呼吸。
    “我跑下楼,街上已经有好些人。消防车还没到,有人想冲进去救人,但火太大了,门都被火封住了。”老太太闭上眼睛,像是在回忆那灼热的画面,“然后我看见……有个人从后门冲出来。”
    “顾左佑?”
    “对,是他。”林婆婆睁开眼睛,
    “他背上背着一个人,是你姐姐。两个人都被熏得黑乎乎的,你姐姐已经不动了。顾左佑把她放在地上,转身又要往里冲,旁边的人拉住他,说太危险了。他挣脱开,还是冲进去了。”
    沈阳宜握紧了拳头。“然后呢?”
    “然后……”老太太的声音更低了,“大概过了三四分钟,他又出来了。这次他扶着一个女孩,我不认识,短头发,腿上都是血。他把那女孩交给外面的人,自己跪在地上咳嗽,咳得撕心裂肺的。这时候……”她停下来,脸色发白。
    “这时候怎么了?”
    “二楼有一扇窗户炸开了,火星子和碎玻璃往下掉。一根烧着的木头掉下来,正好砸在他背上。”林婆婆的声音在发抖,“我听见”砰”的一声,很响。他就那么扑倒在地上了。”
    店里安静得能听见冰箱压缩机的嗡嗡声。
    沈阳宜感觉自己的血液在变冷。
    “后来消防车来了,救护车也来了。你姐姐和另外几个人被抬上车,顾左佑也被抬上去。他那时候还有意识,我看见他手在动,好像……好像想抓什么东西。”
    “抓什么?”
    “不知道。”林婆婆摇头,“地上什么都没有,只有灰和水。但他手指一直蜷着,像握着什么东西似的。”
    照片。
    沈阳宜想,也许是照片,也许是钥匙,也许是……一枚硬币。
    “那之后呢?”他问,“他怎么样了?”
    “在医院躺了三个月。”老太太叹了口气,“我去看过他一次,在ICU外面。医生说他脊椎伤得很重,可能站不起来了。但他命硬,挺过来了。出院后,酒吧老板跑了,他就用赔偿金把废墟盘下来,重新装修,改名叫”燃烬”。”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林婆婆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
    “他说……有些东西烧过一次,就成了灰。灰不会再烧第二次。”
    沈阳宜说不出话。他脑海里闪过顾左佑走路的姿势——那个几乎不可察的停顿,那个微微倾斜的重心。
    他想起医院报告上的“神经内科”,想起陆医生凝重的表情。
    十年了。
    这个人背着那场火的伤,走了十年。
    “婆婆,”他声音沙哑,“您觉得……顾左佑是害死我姐姐的凶手吗?”
    老太太没有立刻回答。她又开始剥毛豆,一粒,两粒,三粒。毛豆壳在盆里堆积起来,像小小的坟墓。
    “我只知道,”她慢慢说,“那晚冲进火场三次的人是他。第一次背出你姐姐,第二次救出那个短发女孩,第三次……”她停顿,“他想再进去,但被人拉住了。他说里面还有人,他得回去。可那时候屋顶已经开始塌了。”
    她抬起头,透过老花镜看着沈阳宜。
    “孩子,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但如果你问我,顾左佑会不会害你姐姐,我不信。一个愿意为陌生人死三次的人,不会害自己喜欢的人。”
    喜欢的人。
    这三个字像冰锥,扎进沈阳宜的心脏。
    他想起顾左佑现在那双空无一物的眼睛,想起他调酒时精确得像机器的手势,想起他说“那与我无关”时的平静。
    这样的人,曾经喜欢过沈明月?
    这样的人,曾经会温柔地看着一个女孩笑?
    “那为什么……”他艰难地问,“为什么他从来没有解释过?为什么火灾后他就消失了?如果我姐姐真的是他救出来的,他为什么不说?”
    林婆婆摇头。“我不知道。出院后他就像变了个人。以前虽然话少,但还会笑。那之后,就再也没见他笑过。酒吧重开那天,我送了一盆绿萝过去,他说谢谢,但眼睛……眼睛里面什么都没有。”
    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心死了,大概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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