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6章无声的告别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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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话那头,秦雪带着哭腔的、焦虑的声音急切地传来,混杂着医院背景里模糊的广播和脚步声:“云深!医生刚才出来了,说爸爸的情况暂时稳定了,但还需要观察,我……我一个人有点怕,那些手续也好复杂,你能不能……?”
    顾云深握着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的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那栋居民楼漆黑的入口,仿佛想用视线穿透那厚重的混凝土墙壁,将那个刚刚消失在里面的身影重新拽回来。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流下,滑过紧绷的下颌线,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林序最后那个万念俱灰的眼神,那句平静却如同最终判决的“你的”急事”,又来了”,像一把冰冷的锉刀,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
    他从未感到如此刻这般撕裂。一边是恩师病危、孤助无援的秦雪,那份沉甸甸的责任和无法偿还的恩情,如同无形的锁链,捆绑着他;另一边,是林序那带着浑身淋透的冰冷和彻底绝望、转身离去的背影,那个背影仿佛正在将他生命中的某种重要东西,连同他胸腔里的温度,一同抽离。
    “……云深?你在听吗?”秦雪的声音带着不确定的疑问,将他从短暂的失神中拉回。
    顾云深猛地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激烈情绪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某种下定决心的冷硬。他对着话筒,声音沙哑却异常简洁:
    “我知道了。在原地等我,我马上过来。”
    挂断电话,他几乎没有丝毫犹豫,立刻重新拨通了林序的号码。
    “嘟……您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
    冰冷的、机械的女声提示传来。
    顾云深的心猛地一沉。他不死心,再次拨打。
    依旧是同样的提示音。
    他切换到微信,找到那个熟悉的星空头像,快速地输入:“林序,等我处理完医院的事,我们谈谈。”手指悬在发送键上,却迟疑了一瞬。他删掉了这行字,重新输入,试图解释得更清楚一些:“秦雪父亲病危,情况特殊,我必须去一趟。关于今晚,关于之前的所有,我需要和你当面……”
    字打到这里,他再次停住。他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隔着屏幕的解释,如何能抵消那个雨夜中亲眼所见的“证据”和亲身经历的等待与失望?
    最终,他只发送了极其简短的一句:“等我回来。务必。”
    然而,消息发送出去的瞬间,旁边却突兀地弹出了一个刺眼的红色感叹号,以及一行系统提示小字:
    【消息未发送成功,请先添加对方为朋友。】
    顾云深盯着那个红色的感叹号,瞳孔骤然收缩,握着手机的手,因为巨大的震惊和某种迅速蔓延开来的恐慌,而微微颤抖起来。
    拉黑。
    林序把他……拉黑了。
    不仅仅是手机号码,连同微信,这个他们之间最后一点微弱的、非工作性质的私人联系,也被彻底斩断。
    这个认知,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胸口。比刚才林序所有的质问和控诉,都来得更直接,更彻底,更不留余地。
    他这是……真的要彻底决裂,消失在他的世界里吗?
    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灭顶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凝固的声音。
    不。
    不能就这样结束。
    他猛地转身,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室。引擎发出一声低吼,黑色的轿车如同离弦之箭,冲破了雨幕,朝着医院的方向疾驰而去。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处理好那边的事情,然后,立刻回来。他必须找到林序,必须把一切都说清楚。这一次,他不能再有任何犹豫,不能再被任何所谓的“责任”和“顾虑”捆绑。
    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流动的光斑。雨刮器在玻璃上左右摇摆,却似乎永远也刮不尽那倾泻而下的雨水,如同他此刻纷乱焦灼、无法平静的心绪。
    凌晨两点,医院的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冰冷的气味。ICU区域的灯光惨白而安静,映照着墙壁和地面,透出一种生命悬于一线的凝重。
    顾云深处理完所有紧急的手续,安抚了情绪稍微稳定一些、最终在药物作用下睡着的秦雪,将她托付给闻讯赶来的、秦教授的一位年长学生帮忙照看。他站在ICU紧闭的大门外,透过小小的观察窗,看着里面各种精密仪器上跳动的、代表生命迹象的曲线和数字,眼神深邃而复杂。
    秦教授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显得异常脆弱。这位曾经在讲台上挥斥方遒、在他人生最困顿时刻给予他关键帮助的长者,此刻正毫无知觉地与死神搏斗。
    这份恩情,这份责任,他无法背弃。
    但是……
    他转过身,背对着那扇沉重的门,拿出了手机。屏幕上,那个红色的感叹号依旧刺眼。他再次尝试拨打林序的电话,依旧是冰冷的“正在通话中”的提示。他点开通讯录,找到陈越的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边传来陈越睡意朦胧、带着被打扰的不满的声音:“……喂?老大?这都几点了……”
    “林序住在哪栋楼?几零几?”顾云深没有任何寒暄,直接切入主题,声音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急促和沙哑。
    陈越在电话那头明显愣了一下,睡意似乎醒了大半:“啊?序哥?他……他不是离职了吗?老大你……你没找到他?”
    “告诉我具体地址。”顾云深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近乎命令的紧迫感。
    陈越似乎被他的语气吓到,下意识地报出了林序租住的那栋楼和门牌号,正是顾云深之前停车等待的地方。“……就是那个门洞,三楼,左边那户。老大,到底发生什么……”
    顾云深没有回答,直接挂断了电话。
    他收起手机,大步流星地穿过寂静的医院走廊,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而急促。他甚至没有去等电梯,而是直接从安全通道快步下楼,几乎是跑着冲出了医院大门。
    夜雨依旧未停,只是比之前小了一些,变成了冰冷的雨丝。他拉开车门,发动汽车,再次朝着那个老旧的居民小区疾驰而去。这一次,他的目标明确,内心只有一個念头——找到他,立刻,马上。
    然而,当他再次将车停在那个熟悉的、灯光昏暗的楼洞前时,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缠上了他的心脏。
    三楼,左边那户的窗户,一片漆黑。
    这并不奇怪,现在是凌晨。但顾云深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他快步上楼,来到那扇贴着陈旧福字的防盗门前,抬手,用力地敲了敲门。
    “林序!”
    他喊道,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突兀。
    没有任何回应。
    他又加重力道敲了几下,甚至尝试着去拧动门把手——纹丝不动,里面显然反锁了。
    “林序!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顾云深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明显的焦灼,“我们谈谈!就现在!”
    依旧是一片死寂。只有隔壁邻居似乎被吵醒,传来几声不满的嘟囔和翻身的声音。
    顾云深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有些肮脏的水泥楼梯上。雨水从他湿透的大衣上渗出,在身下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低着头,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疲惫而紧绷的侧脸,那上面写满了从未有过的挫败和……恐慌。
    他就在这里等着。
    等到天亮。
    等到他出来。
    他必须等到他。
    时间在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显得无比漫长而煎熬。楼道里的声控灯早已熄灭,只有窗外微弱的天光和一些远处路灯折射进来的光线,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顾云深就坐在那片昏暗中,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偶尔抬起手腕看时间的动作,证明着他并非毫无知觉。
    他脑中不受控制地回放着与林序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那个在“晨曦”计划宣讲会上眼神明亮的青年,那个在“序·集”项目中展现出惊人才华和热情的合作者,那个在他发烧时笨拙却细心照顾他的……闯入者。还有,那个在办公室里被他用冰冷言语刺伤后,眼中光芒骤然熄灭的实习生,那个在雨夜里浑身湿透、用尽力气质问他,最终只剩下绝望和平静的……即将离开的人。
    心脏传来一阵阵密集的、尖锐的疼痛。他直到此刻,才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林序对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绝不仅仅是一个有天赋的下属,一个可以培养的后辈。那是一种更复杂、更深刻、更让他无法放手的情感。
    他后悔了。
    后悔那天在办公室里的冷酷和武断。
    后悔那条过于简短的爽约信息。
    后悔事后的沉默和所谓的“顾虑”。
    后悔……没有更早地看清自己的心,没有在他转身离开之前,牢牢地抓住他。
    天色,在顾云深几乎要凝固的等待中,一点点由深墨色转为灰白。雨停了,清晨潮湿而寒冷的空气从楼道窗户的缝隙里钻进来,带着一股泥土和衰败植物的气息。
    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是早起出门锻炼或者买菜的住户。他们看到坐在楼梯上的顾云深,都投来诧异和好奇的目光,但在他那生人勿近的、冰冷而疲惫的气场下,没有人敢上前询问。
    顾云深对周围的目光浑然不觉,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扇紧闭的防盗门上。
    当时针指向早上七点半,楼道里的人声渐渐多起来时,那扇门,终于发出了轻微的响动。
    顾云深几乎是立刻从楼梯上站了起来,因为坐得太久,腿部传来一阵麻痹感,但他丝毫顾不上,目光死死地锁定在门上。
    门开了。
    然而,从里面走出来的,却不是林序。
    是一个穿着睡衣、头发乱糟糟的、陌生年轻男人。他揉着惺忪的睡眼,看到门口站着的、气场冷峻的顾云深,明显吓了一跳,睡意瞬间醒了大半。
    “你……你找谁?”男人有些警惕地问道,手还扶在门把手上。
    顾云深的心,在那一刻,猛地沉了下去,沉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冰窟里。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维持着最后一丝镇定,开口问道:“请问,林序是住在这里吗?”
    “林序?”男人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哦,你说之前租这间次卧的那个男生啊?他昨天下午就回来把东西都搬走了,说是租期到了,不续租了。我是他的合租室友。”
    昨天下午……就搬走了……
    所以,昨晚他在这里苦等的时候,那个房间……根本就是空的?
    所以,林序在和他雨夜对峙之后,回到这里,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了所有行李,然后……在他坐在楼下车里接秦雪电话、在他赶往医院、在他坐在这个楼梯上苦等的时候……他已经悄无声息地、彻底地离开了?
    一种巨大的、被愚弄的荒谬感和深入骨髓的冰冷,瞬间席卷了顾云深。他感觉自己的血液都仿佛在这一刻冻结了。
    “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话?或者,有没有说要去哪里?”顾云深的声音,干涩得几乎不像他自己的。
    男人摇了摇头,打了个哈欠:“没有。他东西不多,收拾得很快,走的时候还挺急的。就说以后不回来了,押金什么的也不要了,让我跟房东说一声就行。”他看了看顾云深异常难看的脸色,补充了一句,“你是他朋友?没联系上他吗?”
    顾云深没有回答。他站在那里,身体几不可查地晃动了一下。清晨的光线从楼道窗户照射进来,落在他苍白的、一夜未眠的脸上,勾勒出一种近乎破碎的轮廓。
    他慢慢地转过身,不再理会那个合租室友疑惑的目光,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地,走下了楼梯。
    重新坐回车里,顾云深没有立刻发动引擎。他靠在驾驶座的椅背上,闭上了眼睛,感受着那灭顶般的无力感和恐慌,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失去了他。
    真的失去了。
    在他还没有来得及好好解释,在他还没有认清自己内心,在他还被所谓的责任和过去捆绑住手脚的时候,林序已经用最决绝的方式,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拉黑所有联系方式。
    提前结束实习。
    连夜搬离住处。
    这三件事,如同三道沉重的闸门,轰然落下,将他彻底隔绝在外。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了血丝,那里面翻涌着的不再是平时的冷静和克制,而是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和悔恨。他不能就这样放弃。他必须找到他。
    他再次拿起手机,这一次,他拨通了李维教授的电话。他知道林序对李维教授极为敬重,或许……他会知道些什么。
    电话接通了,李维教授熟悉而温和的声音传来:“云深?这么早,有什么事吗?”
    顾云深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李教授,抱歉打扰您。我想请问一下,您最近……有和林序联系过吗?或者,知不知道他接下来的打算?”
    电话那头的李维教授似乎有些意外,停顿了一下才说道:“林序?他昨天下午给我发了封邮件,说是已经正式从云深科技离职了,感谢我这段时间的指导和推荐。至于接下来的打算……他邮件里没细说,只提了一句可能会去南方看看机会,具体去哪里也没说。怎么?你们……”
    南方……
    顾云深的心猛地一紧。是南城吗?那个他写在笔记本上的,“知行合一”实验室所在的城市?
    “他有没有可能……是去了南城?”顾云深几乎是屏住呼吸问道。
    “南城?”李维教授的语气带着思索,“这我就不清楚了。他邮件里语焉不详,似乎不想多说。云深,你们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我看那孩子邮件里的语气,有些不太对劲,不像他平时的样子。”
    顾云深喉咙发紧,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只能含糊地说道:“……没什么。谢谢您,李教授。”
    挂断电话,顾云深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泛白。南方,南城……这几乎是目前唯一的线索。
    他立刻打开手机浏览器,搜索“知行合一社会设计实验室南城”,找到了官网和联系方式。他盯着那个电话号码和邮箱地址,内心剧烈地挣扎着。
    直接联系对方,询问林序是否在那里?
    以什么身份?以什么理由?
    如果林序不想见他,他这样贸然追过去,会不会只是造成更大的困扰和……厌恶?
    而且,他现在能立刻抛下一切去南城吗?秦教授还在ICU,情况未明,秦雪那边……他无法完全撒手不管。
    现实的重压,再次如同无形的蛛网,将他牢牢缠住。他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身份,自己所背负的那些无法推卸的责任和恩情。
    他颓然地放下手机,将额头抵在冰冷的方向盘上。车内一片死寂,只有他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他错过了。
    他错过了最好的解释时机,错过了挽留的机会。
    他亲手将那个带着一腔热忱和隐秘心意靠近他的人,推向了彻底的失望和远离。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再次震动起来。
    顾云深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然而,屏幕上跳动的名字,依旧是——【秦雪】。
    他看着那个名字,眼神深处最后一点光芒,也彻底熄灭了。他没有立刻接听,只是任由那震动声在密闭的车厢里持续作响,仿佛在嘲笑着他的身不由己和……无能为力。
    他缓缓地拿起手机,指尖在接听键上悬停良久,最终,还是划开了屏幕。
    “喂?”他的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电话那头,秦雪的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云深,你还在医院吗?医生说要家属过来签一些字,我……我一个人有点拿不定主意……”
    顾云深沉默了几秒钟,目光透过车窗,望向那个已经空无一人的、林序曾经居住过的楼道入口。他的眼神空洞而遥远,仿佛透过那里,看到了某个无法触及的、已经失去的未来。
    然后,他用一种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极其平静的语调,对着话筒说道:
    “好。我马上上来。”
    他挂断电话,推开车门,走下车。清晨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方向,然后转过身,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再次走向那栋充斥着消毒水气味和生命挣扎的、冰冷的白色建筑。
    在他的大衣口袋里,手机屏幕悄然亮起,是一条来自航空公司的APP推送提醒:
    【您关注的S市前往南城的航班,今日起有折扣票价……】
    那条提示,像一声轻微的呢喃,很快便熄灭在屏幕的黑暗里,无人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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