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血染祁连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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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初刻,天色微明,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凛冽的寒风卷过旷野,吹动望安军阵列如林的旌旗,发出猎猎的声响,仿佛无数亡魂的低声呜咽。
沈如晦立马于中军阵前,一身玄甲在晨曦微光中泛着冷硬的色泽。
他目光沉静地扫过前方那座熟悉的城池,五年前的风霜血火,无数张逝去的面孔,最终都凝聚为此刻胸腔中奔涌的、近乎凝固的决意。
他没有激昂的呐喊,只是缓缓举起手中那柄缺口长剑。
无需多言。
“咚!——咚!——咚!——”沉重而苍凉的战鼓声,如同巨人的心跳,骤然敲响,瞬间撕裂了黎明前的死寂,也重重敲打在城外数万望安军将士和城内守军的心上。
“弩车——放!”传令官声嘶力竭的吼声顺着旗号传出。
阵中为数不多、经过紧急修复和赶制的弩车发出了令人牙酸的绞弦声。
下一刻,数十支如小儿手臂粗的巨大弩箭,带着凄厉的呼啸,划破天空,如同复仇的雷霆,狠狠砸向望安城南墙!
“嘭!”“轰!”巨石夯筑的城墙发出沉闷的巨响,垛口碎裂,烟尘弥漫。虽然未能造成较大的破坏,但其威势足以让城头守军肝胆俱裂。
“弓箭手——覆盖射击!”
早已准备就绪的弓箭手方阵齐齐仰射!
霎时间,箭矢如同飞蝗般腾空而起,织成一片死亡的乌云,向着城头倾泻而下!
城墙上顿时响起一片惊恐的尖叫和惨嚎。
叛军士兵慌乱地举起简陋的盾牌,或缩在垛口后面,箭矢钉入木盾、射穿皮肉的声音不绝于耳。
“抬云梯!冲车上前!盾牌手掩护!先锋营——上!”黑娃的怒吼声如同炸雷,他亲自扛起一具沉重的云梯,身先士卒,如同猛虎般扑向城墙!
“杀!!!”积蓄了一路仇恨的望安军前锋,如同决堤的洪流,发出震天动地的咆哮,跟着他们的将军,向着故乡的城墙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城上,叛将孙德崖脸色惨白,声嘶力竭地呵斥着:“放箭!快放箭!扔滚木!砸死他们!”
然而,军心涣散的叛军反应迟缓,射出的箭矢稀稀拉拉,缺乏准头。
滚木礌石也丢得杂乱无章。
一架架云梯重重地搭上城墙。
黑娃口衔钢刀,一手举盾,如同猿猴般敏捷地向上攀爬!
箭矢叮叮当当地射在盾牌上,一块巨石擦着他的身体轰然落下,砸翻了下面几名士兵,他却恍若未闻,眼中只有越来越近的垛口。
“挡住!给我把他们推下去!”一名叛军小校挥舞着战刀,试图组织抵抗。
就在此时,异变突起!
城南门楼附近,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骚乱!
数十名原本正在“抵抗”的叛军士兵,突然调转刀口,疯狂地砍向身边的同伴和军官!
为首一名独臂老兵,状若疯虎,嘶声大吼:“望安军回来了!弟兄们!反了这群王八蛋!开城门迎沈帅!”
是瘸子张和他联络好的内应!
他们等待这一刻太久了!
“不好了!内应!有内应!”
叛军顿时大乱,再也无法组织起有效的防御。
正在攀爬的黑娃看得分明,那竟是传言战死的瘸子张!
心中狂喜,更是加快了速度。
然而,就在他即将跃上垛口的一刹那,城墙内侧,一阵密集的箭雨突然袭来!
角度刁钻,力道强劲,绝非叛军所有!
是狄虏!秃发兀鹫终于出手了!
他虽不愿死守,但也绝不容忍城池如此轻易被攻破!
他要让望安军付出代价!
“小心冷箭!”
黑娃只来得及大吼一声,挥盾格挡。
他身边的几名亲兵猝不及防,顿时被射成了刺猬,惨叫着跌落下去。
黑娃自己也感到臂膀一痛,一支狼牙箭穿透盾牌边缘,深深扎入他的左臂!
剧痛传来,他几乎失手坠落。
“将军!”城下将士惊呼。
“妈的!”
黑娃眼睛瞬间赤红,一股狠劲爆发出来,竟直接用牙咬住箭杆,猛地将箭矢连皮带肉拔出!
鲜血喷涌,他却毫不停顿,借着这股剧痛刺激出的凶性,怒吼一声,猛地跃上了城头!
“你黑爷来了!”
他如同疯虎入羊群,手中钢刀狂舞,瞬间将两名惊呆的叛军劈翻在地。
身后,更多的望安军精锐跟着他涌上城头,与叛军和突然出现的狄虏射手展开了惨烈的肉搏。
城上瞬间变成了血腥的修罗场。
喊杀声、兵刃碰撞声、惨叫声响成一片。
就在此时狄虏侧翼,忽然出现一股军队,是沈如晦之前分道而行的侧翼分队,终于在攻城时赶到了。极大的牵住了狄虏的攻势,给了攻城极大的喘息。
与此同时,城下那辆巨大的、临时赶制的冲车,在无数盾牌手的拼死掩护下,终于“轰”的一声,狠狠撞在了包铁皮的沉重城门上!整个城门楼仿佛都为之震颤!
一下!两下!三下!
城门内侧的门栓发出不堪重负的**,木屑纷飞。
城门附近的混战更加激烈。
瘸子张带着内应死守城门通道,与试图夺回控制的叛军殊死搏杀。
不断有人倒下,鲜血染红了脚下的砖石。
“顶住!给老子顶住!沈帅就要进来了!”
瘸子张嘶哑地吼叫着,独臂挥舞着一柄捡来的战刀,浑身浴血,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
就在这最关键的时刻,一支冷箭再次从阴暗处射来,精准地射中了瘸子张的**!
他闷哼一声,单膝跪倒在地。
“张爷!”旁边一个年轻的内应惊呼着想要扑过来。
“别管我!守好门!”瘸子张怒吼着,竟然一把折断腿上的箭杆,用刀拄着地,挣扎着想站起来。
此时,城外冲车发出了最后一记势大力沉的撞击!
“轰隆!!!”伴随着一声巨响和无数惊呼,沉重的城门终于被撞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
“城门开了!杀进去!”城外望安军发出了震天的欢呼,如同潮水般涌向城门缝隙。
也就在这一刻,那名放冷箭的狄虏神射手再次瞄准了明显是头领的瘸子张,弓弦悄然拉满——
千钧一发之际,那个年轻的內应看到了箭簇的寒光,他想也没想,猛地扑到了瘸子张身前!
“噗嗤!”狼牙箭深深射入了他的后心!
年轻內应身体一僵,低头看了看胸前透出的染血箭尖,又回头看了看瘸子张,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喷出一口鲜血,缓缓软倒在地,眼神迅速黯淡下去。
“小豆子!!!”瘸子张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嚎,那是他暗中照顾了多年的一个孤儿,是未来的希望!
无尽的悲痛和愤怒瞬间吞噬了他。
而此时,越来越多的望安军已经通过撞开的城门冲杀了进来!
“弟兄们!为了望安!为了给我们开门的乡亲!杀光这群杂碎!”
黑娃也在城墙上杀红了眼,带着人向城内冲杀,与进城的主力汇合。
胜利的天平开始倾斜。
叛军彻底崩溃了。
孙德崖见大势已去,在亲兵保护下,仓皇向北门逃窜,企图投奔狄虏营区。
然而,早就盯着他的“夜不收”岂会让他如愿?
一支精准的弩箭从暗处飞来,将他射落马下,很快便被乱刀分尸。
城内的战斗逐渐从城墙转向巷战。
望安军将士怀着的积愤,攻势如虹。
负隅顽抗的叛军被迅速清除,更多的则跪地投降。
然而,狄虏的营区却始终大门紧闭。
营墙之上,弓箭手密布,冷冷地注视着城内的厮杀,没有丝毫出营救援的意思。
秃发兀鹫打定了主意坐视不理。
沈如晦在亲兵护卫下,通过洞开的南门,踏入了阔别五年的故城。
脚下的土地,熟悉而又陌生。
街道两旁建筑破败,有些地方还能看到当年血战留下的焦黑痕迹和刀劈斧凿的印记,那是收复望安整修时专门留下的痕迹。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硝烟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
他看见了活着的瘸子张,急忙过去将他紧紧抱住:“老张哥!!我还以为你真的……直到那天看到斥候传讯。你还在,真的太好了!”分别多年的两人相视一笑。
瘸子张转头看向城门:“多亏了小豆子,他在死人堆里把我扒出来,要不是他,我早就死了。万万没想到……”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沈如晦急忙急忙叫来亲兵,让他们扶着瘸子张去医治,另外又安排人去救治小豆子,看他是否还有一线生机。
然后他没有再安排去追击残敌,而是径直走向城中心那片小小的广场——记忆中,那里曾是望安军民聚集的地方。
上次收复望安后,专门在这里立过楚将军的灵位。
越靠近广场,抵抗似乎越发微弱。
终于,转过一个街角,眼前的景象让所有跟随的将士都愣住了。
只见广场上,黑压压地跪满了人!
大多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百姓!
他们手中没有武器,只有惊恐和一丝期盼的眼神。
而在百姓们的前面,由一些老人、妇孺手持菜刀、木棍、甚至只是石块,组成了一道脆弱却异常坚定的人墙!
他们死死守护着广场中央的东西——那不是金银财宝,而是一块用木头粗糙雕刻的灵位!
上面用刀刻着几个歪歪扭扭、却力透木背的汉字:
望安守将楚公戈之灵位
灵位前,摆放着几个干瘪发黑的窝头,一碗清澈的、显然是刚刚换上的清水,三炷细香正袅袅升起青烟。
一瞬间,沈如晦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痛,几乎无法呼吸。
所有的喊杀声、所有的计谋、所有的牺牲与坚持,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最终的归宿,也化作了无法形容的滔天巨浪,狠狠撞击着他的灵魂。
他踉跄一步,推开想要搀扶的亲兵,一步步,极其缓慢地,走向那块灵位。
每一步,都仿佛重逾千斤。
楚戈染血的面容、坚定的眼神、在他掌心划下最后一笔时的触感……无比清晰地重现在眼前。
他走到灵位前,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单膝跪倒在地。
颤抖的手,缓缓伸入怀中,取出了那个跟着他在江南守护了五年、如今被血渍和汗水浸染得看不清本来颜色的油布包。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露出了里面那本同样斑驳、边缘卷曲的《望安军籍册》。
他将名册轻轻放在灵位前,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英灵。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那块粗糙的木牌。
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只能发出破碎的、压抑的哽咽。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的、剧烈的奔流,顺着他饱经风霜的脸颊滑落,滴落在冰冷的土地上,溅起细微的尘埃。
在他身后,黑娃、以及所有曾经从望安离去的老卒,早已跪倒一片,泣不成声。
一路的磨难不曾让他们流泪,但故乡的焦土和将军的灵位,却轻易击碎了他们所有的伪装。
整个广场上,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一片压抑的、令人心碎的悲泣。
不知过了多久,沈如晦才缓缓站起身。
他抹去脸上的泪痕,眼神重新变得坚定,但那坚定之中,却融入了一份更深沉的、源自这片土地和人民的重量。
他转向那些依旧跪着的百姓,深深一揖:“诸位乡亲父老!沈如晦……回来晚了!让你们受苦了!”
百姓们看着他,看着这群浴血归来、却在他们面前落泪的将士,终于确信——真的回来了!望安军真的回来了!
压抑的哭泣瞬间变成了震天的嚎啕和欢呼!
人们互相搀扶着站起来,泪水混合着笑容。
“沈帅!”
“是沈帅和黑娃将军!”
“我们……我们等到啦!”
很快,有百姓抬出了藏起来的一点粮食和清水,犒劳军队。
更有青壮主动拿起叛军丢弃的武器,要求加入清剿残敌的队伍。
人心,彻底归附。
当日下午,残阳如血。
一面崭新的、巨大的黑色旗帜在望安城头缓缓升起。
旗面之上,用鲜红如血的丝线绣着两个磅礴大字:
望安
红色,一如当年那面残旗上的“楚”字,一如二十年前浸透这片土地的鲜血,一如此刻天边的晚霞,充满了悲壮与希望。
旗帜升上顶端,迎风展开的刹那,城下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和哭号!
沈如晦立于旗下,玄氅迎风猎猎作响。
他望着脚下这座伤痕累累却终获新生的城池,望着欢呼的人群和疲惫却兴奋的将士。
望安,终于又回来了。
但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城西北角,狄虏的营寨依旧沉默地矗立着,如同一颗尚未拔除的毒牙。
北境广袤的土地上,烽烟并未完全平息。
京城的暗涌,也绝不会因此停止。
沈如晦的目光越过欢呼的人群,再次投向北方,投向更遥远的、未知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