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九十一章早晨的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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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六点,再次醒来,已经是4月7日了。
舷窗外的天光还带着惺忪的灰蓝。我推开厨房水密门时,大厨正弓着腰往锅里抖面条,干面条在沸水中迅速软化蜷曲,像无数银鱼跃入滚烫的海洋。他手指间夹着第六把面,手腕一抖,最后那些细长的面丝便滑入已将满未满的锅沿。
煮面的水汽模糊了舷窗。大厨用长筷搅动时,面条在漩涡中纠缠成团。他看了眼墙上的电子钟——那是去年在巴生港买的廉价货,数字已有些缺划——又添了小半碗凉水。待再次沸腾,他直接端起二十升的不锈钢深锅,倾斜锅身的动作带着种粗砺的精准。
面汤泻入漏盆时,蒸汽轰然升腾。我透过白雾看见他手臂肌肉绷紧,青筋像老榕树根般凸起。过凉的水在池子里打着旋,他忽然说:“冰柜里还有半罐辣酱,谁要自己加。”
番茄鸡蛋卤在另一口锅里咕嘟。炒蛋时油放少了,蛋花边缘有些焦黄。番茄是昨天下地带回来的,表皮已发软,切块时汁水流了满案板。大厨撒盐的手顿了顿,最终还是抖下去小半勺——海上的盐罐似乎永远比陆地的咸。
水头第一个推开餐厅门时,大厨正用漏勺捞最后几根挂面的面。安全帽檐下的头发还沾着晨露,工装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的前臂有昨晚绑扎时新添的刮痕。“嚯,今儿吃长寿面?”他凑近灶台瞅那盆过凉的面条,蒸腾的水汽扑了他一脸。
大厨头也不抬地搅着番茄卤:“咸淡自己尝,别嚷。”铁勺刮过锅底的刺耳声里,水头已经舀起半勺卤送到嘴边,咂摸两下咧嘴:“盐罐子打翻了?”他边说边往面碗里猛加辣油,红油在面条间晕开像朝霞染海。
老电第二个进来,鼻子先抽了抽:“鸡蛋炒老了。”他仔细挑着卤里的蛋花,专拣嫩黄的边角。年轻机工张海城端着饭盒,看见那盆暗红色的卤就皱眉,默默盛了碗白面条,从裤兜摸出包涪陵榨菜。
餐厅渐渐嘈杂。三副端着专用餐盘进来时,水头正给新来的实习生传授经验:“卤咸就少舀,面淡多加汤。”他示范着从汤桶捞了勺面汤冲进碗里,动作像老中医抓药般精准。实习生学样,结果汤加多了,面条浮成孤岛。
大厨坐在角落剥蒜,眼皮耷拉着。水头端着碗蹭过去:“昨晚那拖轮船长说,港外有群金枪鱼……”话音未落,大厨突然拍桌:“盐是潮了!昨儿补货那袋没封口。”蒜瓣在桌上蹦跳,像受惊的甲壳虫。
最后进来的是昨夜值大副班的船员,眼袋发青。他舀卤时手抖得厉害,番茄块掉回盆里溅起酱汁。水头把自己的辣酱推过去:“加这个,提神。”辣酱罐上的熊猫图案已被磨得模糊。
当晨光完全照亮舷窗,餐厅里只剩下面汤的热气和零星的对话。那半盆咸卤在备餐台上静静凝结,而大海在窗外铺展开新一天的航道,对昨夜盐罐受潮的故事一无所知。
吃完了饭,我和大厨浅收拾一下厨房。
收拾完厨房时,不锈钢台面上还映着晨光的水痕。我把漏盆挂回钩子,勺柄碰撞出清脆的叮当声。洗好的番茄卤锅倒扣在沥水架上,锅底结着薄薄一层焦糖色的痂。大厨早已不见踪影,只留半包拆开的挂面在操作台角落,面袋口卷了三道。
回到舱室是七点二十。我把工装裤摊在沙发上,膝盖处磨白的布料在晨光里泛着毛边。舷窗外,两边被排开的浪花翻涌着,时不时有只海鸟在船头摇晃。摸出枕头下的《航海日志》(自己的小笔记本,记录些靠离港的时间节点),昨日的记录还停在“4月6日,晴,离洋浦小产滩”——墨迹被汗渍晕开,像小小的潮汐。
七点五十,走廊传来水头特有的脚步声。他总在左脚鞋跟钉了块铁皮,踩在钢板上哒哒作响,像报时的钟。我套上工装时,听见他在门外清嗓子:“卡带,走了!”声音还带着早面的咸味。
推开生活区门,晨风送来甲板上新鲜的铁锈气息。水头正蹲在缆桩旁缠手套,花白的鬓角沾着不知哪蹭的红色油漆。“今儿松绑扎,”他头也不抬,“三舱有批精密仪器要卸。”阳光把他缠手套的影子投在甲板上,像在给钢铁巨兽系鞋带。
八点整,船钟敲响。新一天的劳作,随着缆绳摩擦导缆孔的声音,准时开场。
量水尺从三舱提出时,尺身挂着冰凉的水珠。我在记录本上写下“2。6米”,数字被晨露洇出毛边。在办公室里,拨起电话,向驾驶台简短的确认,电流杂音里混着雷达扫描声。
接着前往船头,船头的缆机在晨光中像头沉睡的巨兽,是时候该保养一番了。水头已经打开工具柜,黄铜油枪在托盘里排成整齐的队列。他单膝跪在基座旁,安全帽檐抵着生锈的铭牌——那上面刻着的出厂日期是2022年,应该是新船出厂的年份。
“先通油路。”水头用细铁丝捅进注油孔,带出的黑色油垢在甲板上凝成蝌蚪状的斑点。我递过煤油壶,他冲洗孔道的手法像老中医针灸,每个角度都透着二十年的肌肉记忆。煤油混着陈年润滑脂的气味漫开,像铁器在缓慢呼吸。
注油时最需耐心。水头握住手压式油枪,拇指每次按压都带着精准的节奏。黄油从注油嘴挤出的“噗嗤”声,让他露出满意的神色——那是老机械重新获得生命的叹息。我蹲在一旁转动缆绳滚筒,锈涩的轴承在油脂浸润下渐渐发出顺滑的嗡鸣。
保养到第三台缆机时,晨雾完全散了。阳光把注油孔里的新油照成琥珀色,水头突然说:“这机器跟我闺女同岁。”他用棉纱擦去铭牌上的油污,露出清晰的字样,动作轻得像在拭去婴儿脸上的奶渍。
缆机保养接近尾声时,时间也来到了九点五十,不紧不慢的催促我:该去厨房了。
我摘掉油污手套,指尖还留着黄油的黏腻感。水头正把最后一把棉纱塞回工具柜,柜门合上的闷响惊起了舷边的海鸥。
“你先去,”水头用下巴指了指生活区方向,手却继续慢条斯理地盘着油管,“我这还得等,没到饭点就回去,被逮到可见不好了。”他从工装内袋摸出手机,屏幕在晨光中反着光——相册里是刚拍的保养照片,注油孔的特写透着专业的光泽。(一切工作就是为了照片,有照片=工作了,干活没照片=白干~)
我转身时看见他朝船头的库房间去了。那是他的“老位置”:拿跟没编好结的缆绳,放在一边,玩手机。谁过来问话,都可以说在干活,编绳结,编到一半累了,休息会儿~
我再次推开厨房水密门时,这里空无一人,看来大厨还没醒,我先把杂活儿给干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