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九十章离港时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1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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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四点半了,甲板已被晒得发烫。水头把安全帽檐压到眉骨,眯眼望向集装箱堆场:“今儿个太阳好,这边儿风也挺凉快,活干得痛快。”他踢了踢脚边的绑扎棍,钢棍在甲板上滚出清脆的响动。
    我们开始准备绑扎工具。水头从器材库拖出绑扎链,铁链在甲板上滑出刺耳的声响。他仔细检查每个链环,长满老茧的手指抚过金属表面,像老中医号脉般精准。“这个有暗伤,”他指着第三环的细微裂纹,“这玩意儿不中用,都这样了,得换。”
    我们沿着左舷开始巡查。白天的贝走道与深夜是两番天地——阳光把每个扭锁的锈迹都照得清清楚楚,钢丝绳在光线下泛着金属冷光。水头用脚踢开堆在过道的防滑麻袋,惊起几只躲在阴凉处打盹的海鸥。
    “你看这个。”他单膝跪在七贝位,手套抹过三号箱角的扭锁。黄铜锁芯在日照下像块老怀表,“牙口咬得死紧,比夜里摸黑强多了。”我递过扭矩扳手时,看见他后颈晒脱的皮翘起白边,像船漆的皴裂。
    检查到船尾时,拖轮已在外档待命。水头突然笑出声,指着昨天卡伤我的舱盖接缝:“今儿可没法子再吃你了。”那道铁缝在阳光下露出温顺的模样,边缘的毛刺像被驯服的兽牙。
    解缆作业在夕阳中展开。船尾老陈率先吹响哨子,哨音惊起码头栏杆上停歇的海鸥。我趴在船尾右舷俯身下望,尼龙缆绳正在水面上松弛成慵懒的弧线。码头工人熟练地摘下舷梯挂钩,跳板收起的摩擦声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头缆单!”二副的吼声带着金属质感。我在缆机一旁等候着,只见二副一个“绞”的手势,我迅速拉动操作杆,让机器快速运转,然后看见缆绳如苏醒的黑蛇从系缆桩滑脱。当最后一道倒缆脱离导缆孔时,船身轻微震颤,仿佛终于挣脱陆地的挽留。
    两条拖轮开始发力。”琼拖5号”的顶推器翻起乳白色浪花,船尾与码头间隙逐渐扩大。高频电台里交替传来拖轮船长的指令声,普通话夹杂闽南语,像潮水拍打不同岸线。我扶舷俯看,碧绿的海水在船壳与码头间越涨越宽,形成流动的翡翠带。
    驾驶台传来钟令,船艉侧推器开始工作,涡流将海面搅成旋涡。水头蹲在缆桩旁整理撇缆绳,粗粝的棕绳在他手中服帖地盘成同心圆。夕阳给他的侧脸镀上金边,花白的鬓角闪烁着细密的汗珠。
    当船身完全调正,主机的轰鸣变得沉稳有力。我注意到码头上的系缆工朝我们挥手,身影在暮色中渐渐模糊。锚链孔滴落的水珠在夕阳下串成金线,像告别陆地的最后珠帘。
    最动人的是解拖轮的时刻。两条拖轮同时鸣笛三声,船首推开扇形波浪缓缓后退,尾灯在暮色中划出绯红的光轨。水头突然轻笑:”像不像嫁闺女?送出一程,剩下的路要自己走。”
    晚六点整,我们的船已驶出防波堤。也顺利地送了引水下船,收回了梯子。水头拍拍我肩膀:”收工。”他眼角的皱纹里,还藏着上次过海峡时沾染的海风。
    六点过十分的餐厅弥漫着饭菜的余温。空调把红烧带鱼的腥香和醋溜白菜的酸气搅成漩涡,餐盘回收处的剩菜堆成了小山。我和水头推门进去时,李哲正用早上剩的菜饼擦着餐盘里的肉汁,二副在角落剔牙,茶缸里飘出劣质茉莉花茶的涩香。
    大厨独坐在靠舷窗的塑料桌前,面前摆着磕掉瓷的搪瓷碗。他斜睨我们一眼,筷子尖戳着碗里的凉拌海带丝:”还知道饭点儿?”海带丝被扯断时发出黏连的声响。
    水头嬉皮笑脸地凑过去,变戏法似的摸出个不锈钢饭盒:”给你留的猪头肉。”肉冻在盒子里颤巍巍晃动,蒜泥醋汁一滴没洒。大厨鼻腔里哼了声,眼角却瞟向蒸饭柜:”饭在锅里焐着。”
    我掀开蒸柜,米香混着水汽轰然升起。保温档的米饭稍硬,正好合水头牙口。大厨突然起身,从消毒柜捞出两双筷子:”芹菜粉条在砂锅,自己盛。”筷子头不轻不重磕在我手背上。
    水头边扒饭边嘟囔:”下午绑扎,扭力扳手都拧冒烟了。”大厨突然把醋瓶推过来:”活该!早半小时能死?”但眼梢的皱纹松了些许。窗外,晚霞正给锚机镀上金边。
    当水头掏出那瓶我刚买的白酒,大厨终于嗤笑出声。酒液在玻璃杯里漾出紫红波纹,倒映着舱顶摇晃的灯罩。这个夜晚的硝烟,终于消散在酸甜的酒香里。
    这酒倒入玻璃杯时漾出透明的酒花,大厨屈指弹了弹杯壁:“掺水了?”水头急眼去抢酒壶,被他一巴掌拍开手:“逗你呢,老酒鬼闻味就知深浅。”
    烟盒撕开的脆响混着打火机轮转的咔哒声,两道青烟在吊扇下纠缠上升。水头吐烟圈时故意瞄着大厨的茶缸,烟圈撞上杯口散成薄纱。“德行!”大厨笑骂,却把烟灰缸推近些。
    白酒的甜香还没在杯中散开,水头突然用筷子敲着碗边笑起来:“今儿在菜市场,瞧见个卖蝙蝠干的摊子!”他模仿小贩卷着舌头的叫卖声:“”降压神药,五百一斤”——那蝙蝠干得跟树叶似的。”
    大厨正剔着牙,闻言噗嗤乐了:“算啥!我买姜时见个老太婆卖”龙血”,红漆桶装树汁,非说是麒麟竭。”他比划着桶上的涂鸦,“要不是闻出松节油味儿,差点被骗二十块。”
    “水果摊那小丫头才精。”水头灌了口酒,“我挑山竹,她塞给我个裂口的,说”阿叔,这个糖心”。”他学着海南口音,手指在桌上画圈,“结果掰开烂了半边!”
    窗外飘来烤鱿鱼的焦香,大厨抽抽鼻子:“比咱船上烤的好,人家用椰子壳熏的。”他忽然压低声音:“下午见着个修船老师傅,胳膊纹着1976年造的船号,说这港以前是走私船窝子。”
    水头眼睛一亮:“难怪码头东南角那些旧船坞邪乎,老陈说夜里能听见敲锈锤声。”他掏出手机展示照片:昏黄的船厂灯光下,几只野猫正在破船里窜跳。“守厂老头说,上月有剧组来拍鬼片。”
    杯中酒见底时,两人为白天买的胡椒品质争执起来。大厨坚持越南胡椒香,水头非说本地的够劲。最后赌咒明天一起去批发市场“盲测”,输家洗全体碗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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