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春水向东流 第五十二章 西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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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六十一年
阿兰进屋的时候,芷若刚替女儿缝制完一件小夹袄。
“福晋,内务府送了些肉粽过来,您看是留着明天晚上还是怎么的?小阿哥吵着要吃呢!”阿兰走上前替她理着桌上的杂物,一边请示她。
“肉粽……”她抬头,不觉放下了手中的东西,“明儿是除夕了,又是一年……”
“是啊……恍恍忽忽,都十年了!”阿兰接过话,也叹了口气,“奴婢刚进府的时候,大阿哥还不到桌子高,如今都快赶上爷了!”
“以前宫里头,过年可热闹着呢,尤其是十四叔还未封府的时候,每逢他生辰,还不把徳妃娘娘的永和宫给掀翻了。”她悠悠地回忆着往事,语气中流露出一丝怅然。
“那可真喜庆!”阿兰听她说着,也不禁露出一丝向往。
“算了,还想那做什么,都那么多年了!明儿该怎么就怎么,家里也就那么几个人,没什么要摆规矩的,你自个儿拿主意吧!”她甩甩头,模糊掉那些往昔的画面,不让自己再去想。
现在,大家都很心平气和,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着,也不去想外头的事儿。所以当雍亲王迈进书房,见到胤祥搁着腿,懒洋洋地靠在软榻上,与阿兰下着棋子时,实在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十……十三弟!”他轻唤着这个与自己关系最密切的弟弟,心里万分难过,见他慢悠悠地抬起头来,仿佛反应迟钝,又似乎是不认识一般地盯着他。他心头一震,曾经的豪情,曾经的锐气,也许只留在了他的记忆中。
“四……四哥……”胤祥的舌头似乎被猫儿叼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由乔姐搀扶着要给胤禛行礼,“您怎么来了,是皇阿玛……”
“你先坐下,先坐下!”四阿哥看出胤祥的腿脚不太利索,也不介意这些虚礼,“自己兄弟还讲究这些做什么?你可还好,老毛病最近犯过没有?”
“没事儿了……”胤祥的嗓子有些哑,“四哥……你是……是皇阿玛他让你……”看到胤禛轻轻地摇头,他不禁失望地闭上了嘴。十年了,皇阿玛还是没能原谅他这个儿子。
“我这回是私自进来地……”胤禛开门见山地说道,“事关重大,真得没时间了……”
“四哥……”胤祥虽然久离朝事,但爱新觉罗氏的直觉让他立马领会了四阿哥的意思。他对着几个女人说道:“你们先出去吧!我与四哥说些体己话!”
“是!”乔姐阿兰马上低着头退出屋子,一直待在角落里刺绣没吭一声的芷若,也准备站起来一道出去时,却被胤禛留住了。“弟妹且坐下吧,这件事也没什么好瞒你的!”
芷若刚刚站起来,听胤禛这一说,不禁双颊通红。四哥话里话外透着一丝讥讽,自然是仍记恨当年她暗中助胤唐脱险的事儿。她无奈,只好又坐下。这一次,她是正大光明地听着兄弟俩商谈机密。
“弟妹,这十年来可委屈十三弟了!你日日守在他身边,对他的苦可比我清楚。”四阿哥先不跟胤祥说正事儿,却转头与芷若说道,“今儿我一见他,真让我这做哥哥的看着难受。你瞧瞧他,才不过三十六,这头发也花白了,腰背也不挺了,腿脚也不利索了。往日那个豪情万丈,意气分发的拼命十三郎到底哪儿去了?他可是我疼到心坎里的弟弟啊!”他语调平稳,却字字绵针,一一扎进芷若心里。四哥是在怪她,怪她害了胤祥;四哥是在提醒她,提醒她胤祥所遭的罪她是因;四哥是在暗示她,暗示她不要再做对不起胤祥的事儿。
“四爷……”她自觉有愧,低下头不敢说话。
“四哥……”胤祥不愿四阿哥为难芷若,遂替她解围,“过去的事儿就不用提了。你这次私自前来,可是皇阿玛他……”
“皇阿玛他年事已高,眼看着这身子骨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胤禛冰冷的眸子注视着芷若,瞅得她心里一纠。她突然明白了胤禛的意思。
“十三弟你一直在这儿不知道……”胤禛慢慢在刚才阿兰的位子上坐下,顺手捻起一粒白子,捏在手中把玩,“大哥、二哥如今是关在笼子里的老虎,拔了牙齿的毒蛇,已不足为惧。老八失爱皇阿玛已久,也够不成多大威胁。去年皇阿玛寿筵,他竟已死鹰做寿礼上呈,令皇阿玛龙颜大怒,因而罚了他在宗人府避过三个月,扣一年亲王俸,他想要翻身,也难!其他人等都没有可能,只除了十四弟……”胤禛说着不禁皱起了眉。
“老十四……”胤祥脑子里顿时浮现出那个贪玩鲁莽性子急躁又胆大包天的霸道小子。他二人年龄接近,又师出同门,从小就被人比到大,可是际遇却是云泥之别,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那年你被圈禁的时候,十四已经主管了兵部,康熙五十七年秋,皇阿玛封他为抚远大将军,统兵进西宁。那时皇阿玛亲自送他出城,仪式隆重得与当年御驾亲征无异。这几年西藏的政务,他也做得颇有点成绩,皇阿玛屡屡下诏赞誉,对他的信任也越来越多,年初的时候,还特意将他诏回商讨军政……”他说着,将棋子重重地压在棋盘上,“十三弟,我能依靠的,也只有你了!”
“四哥言重了……”胤祥低着头,无力地将头靠进芷若怀里,“我现在不过是个被囚禁之人,哪还有什么能力可以助四哥一臂之力!”
“你有!”胤禛说得肯定,对他现在的样子有些不满,“五年,十年,哪怕再久,只要你还是十三阿哥,就可以帮到我!”
胤禛慢慢站起来,在屋里踱步:“西山健锐营的那些……都是当初你练兵的时候带出来的。你对他们有知遇之恩,我相信,总还是有那么几个人,不是忘恩负义之辈。”他走到胤祥面前,眼睛定定地看着芷若,说道:“你受了那么多苦,那么多委屈,不想自己到头来仍旧还是个失败者吧?”
“我……可是我身处这四方小院,又怎么叫得着他们!”
“快变天了……”胤禛看着窗外,幽幽地说道,“只要到时候你肯帮我控制住健锐营不倒向其他人,别的事也就不需要你操心了……”
“四哥……”胤祥不可置信地直起身子,正要……却突然感到芷若的双手冰冷,身子不停地颤抖着。“怎么了?”他搂紧她,明白她定是被四哥的话给吓到了,忙将唇贴上去抚慰,“没事,别怕!”
“十三弟,从小我待你就比十四弟还要亲,这份兄弟情意,哥哥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胤禛转过身子,看着儿女情长的胤祥,心头有些失望,“我先走了,你再好好想想,不会太久了!”
四爷跨出书房,却突然回头问胤祥:“那个是弘暾吗?”芷若与胤祥一道抬头,只见弘昌跟着弟弟正立在院子里,带着极大的好奇看着那个外来人。
“是四伯伯!”年长的尘烟立在后头说道,往年胤禛常来,她还记得他的模样。
“四伯伯……”年纪最小的平儿迈着还不太稳的步子跌跌撞撞地跑上前去,口中含糊不清的喊着。她出生至今,还没有见过家里以外的人,因此分外好奇地看着这个与自己阿玛有几分相象的男人。
“四哥,这是平儿……就是前年……”胤祥看着四阿哥抱起女儿,好脾气地任由她抓着自己的发鞭,一直紧张的心才稍稍松弛了些。
胤禛抱着平儿,双眼却一直盯着弘暾。芷若早在一开始,就跑出去把暾儿揽在怀里。她缩着双肩,低着头紧张地护住儿子。胤禛却在第一眼,已看清楚了弘暾的相貌。那模样儿……他疑惑地回头看着胤祥,胤祥却未对他的疑问做出任何反应。
“我先走了!”胤禛放下平儿,向门口走去。经过芷若身边时,他狠狠地瞪了她,那冰冷的眼神仿佛是要剜出她的心来看看。她打了个冷颤,不敢抬头,只是继续紧紧地抱住孩子。
四阿哥回去了!他短暂的光临却在这个宁静的家里凭空燃起了一串爆竹,哔哔卜卜地炸得每个人都心神不宁。胤祥不再花那么多时间宠着孩子们,既不教导他们,也不陪他们玩闹。他只是一个人静静地待在书房里,有时候练字,有时候看书,更多的时候却只是一个人坐着发呆。他总是望向紫禁城的方向,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芷若看着他,心里的担忧日甚。
终于有一天,一直浅眠少睡的胤祥在夜里猛然惊醒,突然自床上跳起。“皇……皇阿玛……”他站立不稳,几乎是跌下床来,来不及套上外袍,便一跷一跷地奔到门边上。芷若被他吵醒,忙起身过来给他披上衣服。
“胤祥……这……”她立在他身后,两手紧紧地抓住胤祥的手臂,“你……”
“我……我刚刚梦见……皇……皇阿……皇阿玛他……”胤祥突然转身抱住她,声音颤抖着,正极力隐忍着。
“胤祥……”她抱紧他,心里没来由的恐慌,正不知要说些什么,突见外头有人进来。
“爷……”乔姐走上来,身后跟着个拄着拐杖的男人,“这位先生说他从雍王府过来……”
“邬先生……”胤祥向那人走去,神情很是焦急,“是不是四哥让你过来的,皇阿玛他……”
“十三爷……”邬思道一步一挪地走到他跟前,“皇上大限将至,四爷让我来找您!”
胤祥的神色突然变得很奇怪:“皇阿玛可有下诏将……”
“快了……”那人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万岁爷就快下诏了!”他收回眼直视胤祥:“隆科多大人已经封闭了九门,任何人不得出入。年羹尧的十万大军亦拦在西征大军的归途上。另外,十七阿哥……也奉旨赶赴丰台大营接管。现在,就等着您去西山了……”他看到胤祥眼中的犹豫,忽然抬手打了个响指。黑暗中,隐隐地,有人影晃动。
“你们……”胤祥有些恼了。他扭头走回去抱紧芷若,低着头轻声安慰她:“没事,你别怕,小心惊吓了孩子们!”
“胤祥……”
“邬先生,你让人备马,我去屋内换身衣服就去!”胤祥与邬思道说了,拉了芷若便进屋里。
“胤祥,你真要……”芷若抓着他的手臂,心里惊恐,不愿他去。
“芷若……”胤祥搂紧她,用极轻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自小与四哥的情分便非同一般,你看外头,天已变了,我今天就算是什么也不做,旁人也早认定了是我帮了四哥夺位。我无所谓,只是我要保护你,保护孩子们……但愿这最后一搏,没有押错注!”
“不……你别去……”她将脑袋埋入他怀里,小手死死地揪着他的前襟,“我怕……”她怕他一去不回,她怕自己从此失去依靠!
“不会有事的,你放心!”胤祥握住她的手,轻轻地吻着,“乖,将我当年那套盔甲拿来替我穿上!”
她心知劝他无望,只得进屋内将那珍藏的盔甲自箱底搬出来。那盔甲经年不用,却依旧保持着光鲜的色泽,在月华下闪耀着灼灼的光芒。胤祥挺直腰板,展开双臂让芷若替他套上,扣好。
“宫里很快就会派人过来,你自己小心,不用为我担心!”临走前,他两手按着她的肩头这样说。
她点头,她看着他微跛着腿向外头走去。她呆呆地立在窗前。不敢躺回床榻,因为不敢闭眼,怕再一睁眼,已物是人非。
终于,禁城内的丧钟敲响,在初冬寒冷的初晨,伴着呼啸而过的冷风,将帝星陨落的信儿,散播到京城各处。
变天了!芷若手扶着门框,怔怔地发呆。胤祥可还在西山?
“福晋,宫里来人了!”阿兰从外头过来,面带悲伤,“皇上,皇上已经驾崩了……请您立即换了孝服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