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人生本来毫无希望。
    是凤给我们带来了希望。
    然而我们却成为困住了凤的希望。
    在凤的不断努力下，我们的生活开始变好。可那只是幻影，正如绽放于坟墓上的花朵再怎么绚烂都是表象那般。
    在日渐好转的物质生活下，我们的精神状态反而更为下滑。
    本该在黑暗里腐朽的一群人有一天忽然看见了太阳，是会被灼伤的。
    我们开始渴望阳光，我们又惧怕阳光。
    每天每天，我们的心中都纠葛万分，一边是捏着我们脖子的班主，另一边是凤给我们展示的明亮大道。
    越星渊就是在这个时候找上门的。
    他当时还不叫这个名字。他排行第五，我们是同一批被班主领进来的，那一批活下来的也就我们两个。
    他提到龙神传说。
    班主为了梨园的真实性，编造了很多故事。而故事往往有原形。凤把龙神传说当成古老传承下的神话。但我们都知道，龙神的事是真的。因为班主和黑市的人曾讨论过。
    龙神是一只异种且它已经陷入疯狂。上面的人正打算讨伐它。
    【异种全身都是宝贝。】
    班主心动了。
    而我也心动了。
    如果我有了龙神的力量，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我是不是能用最恶劣的手段将班主踩进地里，让他被地上的蚂蚁啃食？
    我是不是可以带着小玖走？小玖喜欢表演，我可以带着他去开一家我们自己的剧院，从此再也不会有人敢欺负我们。
    欲望就此扎根。
    讽刺的是，我竟然理解了班主对异种的向往。
    慕萧说道，“所以越星渊成功是必然的。我们都想要成为异种。就算他不说，别人也会说。就算我们都不说，班主也会说。龙神传说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一把钥匙，一把决定我们命运之门的钥匙。死也好，重生也好，我们都会有个了结。”
    他自嘲地笑了，“可凤竟然以为是他连累了我们。”
    “他以为我们想要钱。所以总是开导我们，说他会赚很多很多钱，让我们不要去找龙神了。”
    “怎么可能……只有龙神才能让我们解放……”
    慕萧说到这里，他的表情已经有些恍惚。从他身上，阿斯尔看到异化的影子。慕萧被龙神影响的不是身体，而是精神。
    他们惧怕龙神。
    他们拥护龙神。
    他们渴望龙神。
    于是阿斯尔讽刺道，“是啊，你们解放了。凤却还是被困着。你对凤唯一做的好事，就是替他杀了班主。”
    慕萧被说的面容扭曲，他一手撑着额头。“是的。我曾将此归咎于我没有力量，但我错了。即使杀了班主，我还是我，还是那个胆小、废物的我。我为凤做不了任何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困在洛街。”
    “他以为都是他的错，他觉得自己必须为死去的人负责。所以即使大家都起了，凤还要给客人跳舞，给自己取名为龙。每次他表演完毕后，都会从海阁的窗台那儿眺望天空。”
    “他是凤。凤应该翱翔九天，而不是被困在小小的海阁里！”
    慕萧是想过和凤说实情的吧。
    但是说出去只是击碎凤又一场梦而已。凤对班主的留念在于班主给了他容身之所，即便容身之所是一只精致的鸟笼。对于一片茫然的凤来说，突然出现个指引自己的人，就像迷路的旅人忽然看见极星。
    他对家人的执念就如抓住了最后的稻草。凤会无条件包容家人的过错、家人的缺点。
    所以慕萧后悔过，纠结过，为此憎恨自己过。
    他对凤的处境毫无办法。
    因为在班主已死的现在，关住凤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他甚至无数次在黑夜里忏悔，为什么当初那么痛快地给班主一刀，他就应该把那个男人留下，然后找个合适的机会揭穿他、让他跪下、让他向凤忏悔。
    可一切都迟了。
    他总是这样，总是在错误的时间做出错误的选择。
    有一瞬间，阿斯尔以为慕萧要疯了。毕竟他的表情是何等狰狞。
    但慕萧只是头疼了片刻，就又恢复平静。这等转变不得不让人感叹，洛街盛产疯子。
    “所以我很感谢你。”慕萧说。
    阿斯尔的到来从客观上讲是一个意外。对他们而言，又更像龙神的安排。
    “为什么你是龙？”
    为什么我不是龙。
    阿斯尔从他眼里看到了这一句话。他毫不客气地说，“因为你是个废物。”
    “……”
    “如果是我，我会当着凤的面把那男人杀了。而不是像你一样，躲躲藏藏。”阿斯尔骂完，心里不爽。
    他又骂了几句，“废物。”
    “你还不如越垃圾，至少他敢去挑战。”
    几通话骂下来，慕萧表情讷讷的。
    过了一会儿，他才承认。“是啊。我就是个废物。”
    “凤就交给你了。”
    他忽然向阿斯尔跪下，重重地在地上磕了头。“请您，千万要庇佑他。”
    我做不到。
    我们都做不到。
    但您可以。
    所以，龙神大人，请您保佑凤吧。
    苍茫的海声里，传来信徒的祷告。
    阿斯尔意识到了，这是他尚未掌握的力量。
    精神的力量。
    人类的情感五花八门。人类对情感的反馈同样五花八门。
    阿斯尔是半异种，异种无法理解那么多情感。而他也不需要。
    过多的感情反而会拖累自身。
    阿斯尔只需从中提取出重要的部分收藏即可。
    海潮推动着船前行。
    杜克站在甲板上，一手按住帽子，生怕帽子被海风吹飞。“老大，今天的海风是不是格外大啊？”
    他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又低头看海面。“老大，潮水好像也很大。而且我怎么感觉就我们附近的水流特别快？”
    阿斯尔不予回答。
    那边杜克依旧喋喋不休，“说起来这一趟真是长见识了。”
    “洛街的异种比克洛兰加起来还要多！”
    “他们人住在那里怎么都不怕的？”
    所以他们人人学武。阿斯尔心想。
    他们此刻在亨利家的船上。亨利家听说了洛街被袭击的事，连夜联系“沧海”买了条船。这样干的不止一个，慕萧因此赚了个满盆翻。
    祭祀之礼出了大乱子给他带来了不少麻烦，可也带来了机遇。
    趁此机会，慕萧清算了一大批人，并愉快地宣布，“龙女回归大海了”。
    从此，洛街不再有“龙”，只有“凤”。
    这些事，凤都不知情。因为从那一天开始，他就一直在沉睡。
    他睡的时候，阿斯尔就坐在窗边看海。
    吸收了龙神之力的他，对海的排斥没那么大。
    当然，两次翻船的阴影还在就是了。
    阿斯尔学会了控制海风。他能从海风里听到附近海域的动向。知道哪里有新鲜的鱼群，哪里有暗流。
    于是，这趟回程之旅格外顺畅。
    杜克因坠海而产生的心理阴影成功被抚平了。他甚至在船上钓起海鱼。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杜克总感觉这几天的天气特别好。可能是暴风雨之后的恬静吧。
    凤是在轻轻的海潮声中醒的。
    他一听就知道阿斯尔已经掌握了龙神能力。
    他坐起身，对阿斯尔说，“小瞧你了。”
    阿斯尔则颔首。“我是天才。”
    “是，是，小天才。”凤
    凤走下床，活动了下身体。“我睡了多久？”
    “三天。”
    “看来我是没机会道别了。”
    “不道别是好事。”阿斯尔示意凤看向船舱的角落。那边堆满了各种东西。
    “什么东西？”
    “洛街人送给你的临别礼物。”
    当时阿斯尔远远瞧见，立马带着凤跑进船舱，连个影子都没让人看见。负责收礼物和解释的杜克。据他所说，一个月内是不想逛集市了。人太多。
    “是吗？”凤笑道。他凑到阿斯尔面前，调侃着问，“不是怕我反悔留下吗？”
    阿斯尔挑眉，“我不会给你反悔机会。”
    “那可不一定。我会飞，而你不会。”
    直击要害。阿斯尔沉默了。
    “是不是很嫉妒？同样是分了龙神，为什么越垃圾可以飞，而你不可以。”
    阿斯尔哼了一声，“我为什么要去嫉妒一个不如我的垃圾？”
    “真自信啊~”凤笑着推开门。
    门外杜克正在收杆，看见凤出来顿时杆也不收了，立正喊道，“大嫂好！”
    “哟！”凤朝杜克挥了挥右手。
    他又说道，“饿了。有没有吃的？”
    阿斯尔就一挥手，几条鱼正游着，突然被水冲上甲板，摔懵了。
    凤便说，“很熟练嘛~练了多久？”
    “不超过三天。”
    他们说着，忽然都停了一瞬。远方传来鲸的呼声。
    “去杀了他？”阿斯尔提议。
    凤想了想，说道，“算了。一条鲸长那么大不容易。”
    “它的异化怎么办？”
    “不是没有扩散迹象吗？”
    凤靠着船杆，眺望远方。风吹起他的长发，那一刻，阳光都为之捕获。
    “说不定，活下去就有好转的希望呢？”
    阿斯尔默默注视了凤许久。
    他想，来洛街之后虽然遇到了无数变故，遇到奇怪的事、奇怪的人，听了奇怪的故事，但他学到了很多。
    他完成了第一次进化。
    那既不是龙神，也不是什么异物带来的。
    帮助他进化的，是……
    阳光懒洋洋地瘫在鳞片上。海面因太阳而金光闪闪。
    海风会传递难以说出的话语与感情。
    迎着海风，阿斯尔回答。
    “嗯。”
    时历2537年4月6日。
    暮春与初夏交替之时。
    他与凤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