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1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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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心剧院坐落在商铺林立的上街中心,因有名伶梅玉生驻场,是时下戏迷票友鼎力热捧的去处。
    傅长安提着一盒“四胡同”的点心,绕过剧院前厅往后院走,经过一条水廊,其深处一栋小阁楼便是专门给梨园弟子平时演习练唱的地方,院子窄窄的花坛里栽植了一片美人蕉,正开得红滟似火,四下也是一派笙歌融融,有人舞抢走步,有人甩着长长的水袖练习身段,也有人沿墙倒立叫嗓子。
    傅长安扫视一番,并没有看到梨园的主人,随手拦过一个搬道具的小子问道:“请问,你们梅老板在不在?”
    小子打量他一眼,见是眼熟,便指着二楼的房间回道:“梅师父今早起说嗓子不舒服,在房里休息呢。”傅长安道了谢,登上楼,方听到里面传来清泻的琴音,他顺了顺衣袖,轻轻叩门:“舅舅是我,长安。”
    “进来吧。”柔润温雅的嗓音,仿佛是美玉掉进清泉里,撩起细碎的珠子铮铮婉转,只是听不出年纪。
    傅长安推开门,只见梅玉生端坐在窗前,身上穿着一件月白色的长衫,手工精细的袍子领口至下摆疏疏映着几株淡青的竹影,仿若江南斜意的水墨。男子白玉皎月的面容,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手指轻抚古筝,随意拨出美妙的音节。傅长安一时晃神,低头叫了声舅舅。
    梅玉生回身看着自己唯一的外甥,笑着站起来倒茶,见他只是规矩地站在那里,竟不禁惆怅,道:“过来坐吧,在我面前不用立这些规矩,咱们…比不得从前了。”顿了一会,又道:“碧衣丫头的病好点没,你今天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
    傅长安依言坐下,接过茶喝了一口,才回道:“今天学校没什么事,特地过来看望舅舅,也是为了碧衣的事,她这一病就是半个月,想是耽误了不少剧院的事,她心里不安,托我来跟舅舅说说,她已经能下床走动,过两天就回梨园来。”
    梅玉生点点头,让长安自己倒茶吃,想起一些事,走到书桌前拿出一摞帖子,道:“我早知道她登台就会红,怎料,才献唱一次,已有这么多达官贵人下帖指名让她上台。”
    长安正解弄着点心盒子上的细绳,手指突然用力一扯,便系了个死结,再也解不开,心里隐隐有些慌乱,他不知这样的情形,对碧衣而言,是好,还是不好?
    梅玉生浸透风月,深谙人情世故,他知道外甥的心思,看着那张削瘦清俊的面孔已是心不在焉,只得出言安慰道:“你不必忧心,碧衣是个好女孩,不看重这些,当真心净似莲,你要好好待她才是。”说罢,搁下帖子,转身推开镂空雕花的窗子,拇指上的玉扳指撞到玻璃,叮的一声响,声音煞是好听。
    看着窗外出了半日神,梅玉生忽言道:“这终归不是一条长久的路,等日后成了亲,你还是带她回苏州老家去吧,近来我听说外面时局又开始动荡,怕是要打仗了,沁县虽说小,但好在偏远,不会波及战祸。”
    傅长安亦是肯同,走至窗前,对梅玉生诚恳道:“我和碧衣都无父母,这几年全仰仗舅舅的照应才有容身之所,您哪天若是厌倦了这繁华之地,回乡我们给舅舅养老。”
    梅玉生有些动容地拍拍傅长安的手,轻咳一声,笑起来:“傻孩子,你是好福气,如今哪家姑娘愿意居乡吃苦,粗茶淡饭一生,也就是碧衣,你们是青梅竹马,又到了适婚的年纪,找个时间和碧衣说说这个事,在舅舅跟前把婚事办了,也算了却你母亲生前的夙愿。”
    傅长安满心欢喜地应着,又陪着坐了一会,才离去。梅玉生亲自送他到楼下,看着他出了院门,自己在院子里走了一圈,方才回房。
    房里的窗子开着,隐隐听得楼下有人唱道:“小姐小姐多丰采,君瑞君瑞济川才,一双才貌世无赛,堪爱,爱他们两意和谐。”
    想必是琴瑟在练习今晚上台的曲子,梅玉生一时有些感触,他这一生,为了生计,唱了半辈子的戏,终了也落得孤寂寡欢,想来,这人前的光辉与捧承,都是演给别人看。
    都道戏子无情,谁又能知道,盈盈水袖舞出的风情旖旎,藏的是多少曲折的心事,低低的,牢牢地,腻在心底,便再也无人知道。
    几日后,碧衣身子调理痊愈,一早便到梨园练曲,院子里的姑娘们许久没见她,都拉着说笑,正热热闹闹乱成一团。
    梅玉生听到声音出门,捋着衣袖站在楼上,对着底下训道:“还不练曲去,都越发喜欢钻着空子偷懒了,碧衣上楼来。”
    一群人都自觉地散开做自己的事去,月心向碧衣使眼色,碧衣抿嘴一笑,便折身上楼。
    “师父的身体近来可好?”碧衣恭敬地站在书桌前问安,眉目间是些小女儿的欢喜。
    梅玉生听她声音毫无暗哑,知道病是全好了,也安心地点点头,嘱咐了她几句,便让她下去练曲。她还未走出门,梅玉生突然出声问道:“丫头,你怎么会认识瞿公子?”
    碧衣止住步子,像是没听清楚,怔了怔,才摇着头说道:“什么瞿公子?师父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梅玉生低头想了想,笑着道:“随口问问,你去吧。”心里还是奇怪,隐隐混着些不安,瞿仁仲已经打发人来问了碧衣好几次,也不见得是要听戏,只是问她的病好没,这样没头没脑的事,平白让心底添堵。
    碧衣因着月心之前给她使眼色,料想是有话要说,下楼便到直接到月心房里去。月心见她来了,亲热地拉着她坐在床上,又倒茶又递点心,碧衣禁不住她折腾,忙笑着制止道:“我才吃过早饭,你别忙活,也过来坐坐吧。”
    月心也笑了,坐下仔细盯着她的脸端详,见她今日穿了一件白底雪青色碎花的长旗袍,胸口两条乌沉沉的辫子,病了一场,连衣服都不太合身了,腰间虚虚笼笼的,不堪一握,怜惜地叹了一回气。
    碧衣见她像有话要说,只是欲言又止,心里不明白,便道:“姐姐有话就说吧,从我来梨园那天我们便极亲密,到如今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呢。”
    月心在心里掂量一下,才问:“梅师父有没有跟你说什么?”碧衣只觉得奇怪,摇摇头。月心叹了叹气,道:“你这些日子不在才不知道,从你那日登台后,便有人一直打探你的事,梅师父都应付过去了。前几日因我上台唱主角,完了监制说有客人要见我,我去了,那人也只是问我你的病什么时候能好。”
    碧衣没料还有这样的事,怔慵了良久,才说:“那人姓瞿么?”
    月心一惊,道:“当真你认识?”原本怎么都没想到,碧衣会认识那样的人!
    碧衣随口应着,心却突然惶恐起来,蓦然想起那日在车里的一幕,那双深不可测的眼,额角突突似有人拿针在扎,她几乎快要忘了那件事,原以为那人不过是一时兴起,没想到还纠缠至今日,是她不知道罢了。
    月心见她恍惚,越发急了,道:“碧衣你可千万不能犯傻,瞿仁仲是什么身份你知道么?别的不论,整个锦州城的人都知道他‘风月公子’的大名,这样的人不是你能惹得起的!”
    碧衣见月心误会,也慌了,急道:“我本不认识他,是刚听师父提起,才知道他姓瞿。”说着,眼眶一红,差点哭出来。
    月心忙是安慰,道“不认识就罢了,我只让你明白,他们那样权贵官家的人,哪里会真心待我们,就算以后再有这种事,也是不要理会的才好。”
    碧衣勉强一笑,心早就乱了,道:“不说这些事了,我们练曲子去吧,许久不练,怕都是生疏了。”
    月心听到这话却欢喜起来,道:“师父终是肯让你登台,真好,我们以后能一起在台上唱戏了,我可是期待了好久。”眉梢间也全是喜色,月心年长她两岁,总当她小妹妹一样疼死,此番以为她终能在梨园出头,心里确实高兴。
    碧衣亦强自一笑,两人都穿好外衣往上厅练功房走去,回廊里北风呼呼地呜咽着,明明寒意浸人,碧衣紧了紧身上的大衣,手心却不知什么时候腻出了一层冷汗。
    剧院晚上的戏目已经排档出来,因唱《访翠》的琴瑟在后台崴了脚,监制坚持让碧衣临时代场,碧衣心绪紊乱,推脱不掉,任由月心为她上妆,心里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第一幕就是《访翠》,月心和监制在一旁给她打气,她隔着帘子往前厅看了一眼,只觉得黑压压的一片,楼上楼下,座无虚席。厅央吊着一盏水晶宫灯,灯璧上透雕着十二花卉,明晃晃的光打出来,便是熠熠生辉。
    临上场前,梅玉生也特地来后台,让她不要紧张,她恍惚地应着,总是无法集中心神,待锣鼓声想起,监制忙着人物出场的次序,见她还呆着那里,急吼吼一推,她便已置身台上。
    舞摆水袖,莲步轻移,她下意识地唱着烂熟于心的词曲。半响,听到四周擂鼓的掌声和叫好声,心还是忐忑不安。盈盈转身,看到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清逸温和,她心头微微一甜,原本满腹的心事也化为虚无,亦唱得流畅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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