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下部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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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有一双明澈褐瞳的少年,命运始于黑暗和卑微。请记住他的名字--贺兰。
那个时候,他还没有记忆吧,这样也好,虽然从那天起,他和母亲一齐被剥夺了“赫连”这个堂皇的姓氏。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是为生存而奔波疲累的鼠辈。小沁水巷,长安最贫苦,最肮脏,最混乱的蛇鼠之窝。
天空被晾衣的旧竹竿和破瓦烂砖堆成的墙切割成小块,地面纵横着坑洼不平的羊肠小道,他就在这样一方天地里慢慢长大。
贺兰的家是土墙瓦屋,有篱笆围起窄窄的院子,院门常年敞开,因为不必担心家禽会走失,偶尔会有别家的鸡鸭呆头呆脑地钻进来,但总会被母亲捉了送回去。
可以想象那种尘土飞扬的场面,细骨伶仃的贺兰帮着母亲逮鸡逮鸭,最后满头大汗地在角隅堵截住,母亲学着村妇的样子拧着家禽的两只肉翅,喘着气道,“贺兰,不是咱们的东西,咱们不能贪。”
家虽然破旧,但好歹能挡风挡雨,可贺兰不得不在某些时候避出去,那是有“生意”上门的时候。
他沿着巷子不停地走,但脚步声不能太大,最好还要贴着墙根,这样可以躲过一些碎言恶语,这里的人们,不太懂什么叫同情和体谅,那些美好的品质在贫穷的压榨下所剩无几。
回去的时候,会看到母亲潮红的脸颊和泛白的唇,他垂着眼,等母亲平稳了气息,用粗糙红肿的手递过一串铜钱,唤他去街角的馒头铺买两个馒头。
据说母亲曾是艳冠群芳的歌妓,一曲清歌能换来堆积如山的布帛和银钱,而那些为她一掷千金的贵公子们,再遇上如今这个面上布满火灼疤痕的女人,只会丢来嫌恶的眼神吧。
这样的日子,贺兰习惯了倒没什么不能忍受,但家里总有断炊火的日子,这时他们不得不去求助于“父亲大人”,母亲离开那个男人时是恩断义绝的姿态,而那个时候,残留一丝天真的歌女还没料到,在残酷的生活面前,她没有昂头自尊的资格。
她不能让儿子跟他一起饿死。
贺兰无法忘记那个夜晚,他从黑暗阴冷的巷子一直走到灯火通明的大街,“父亲”的府邸坐落在长安最繁华的干道上,从守门的侍卫到打杂的仆役,每个人的眼光都在提醒他的格格不入,他和母亲已粮绝灶冷,赫连府正在举办盛大的家宴。好像是为了给“父亲大人”接风,可出门数月的男人却在归家的第一晚就失踪了,大约他是在同僚的酒席上,其实到底在哪并不重要,至少,为公事而应酬是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这个男人没有给过贺兰任何东西,贺兰却要在今晚承受由他点燃的腾腾怒火。
赫连夫人死死盯住贺兰的脸--一张与“那个贱人”七分相似的脸,当初,就是这张狐媚的脸迷惑了赫连将军,让向来肃谨的他发了疯般将那个和人私奔的歌妓抓回来,硬生生地收作了偏房。
一个卖笑为生,看惯世情凉薄的歌妓,居然还怀有这样热烈天真的心思,和心上人为情私奔?
不说他人,就连当时的贺兰,都不能理解母亲的这段过去;可后来,他却表现出和母亲如出一辙的疯狂,甚至,他们同样被自己认定的某种信念蒙住双眼,错过了触手可及的温暖。
赫连夫人紧抿朱唇,冷冷打量这个“贱人”的儿子,尖酸的话一句一句往外蹦,贺兰局促地往嘴里拔饭,虽然被留下来用膳,但最近的菜也需要他站起来才够得着。
没有什么忍不过去的,贺兰在心里对自己说,母亲还在家里空着肚子洗衣,忍常人所不能忍,才有活下去的机会。
“马槽里还有不少多余的萝卜,”赫连夫人笑着道,“你就捡些回去吧。”
贺兰本没指望她有接济自己和母亲的菩萨心肠,却也没料到,这高高在上的夫人心思如此恶毒,真一毛不拔就算了,还故意拿喂牲口的东西送他。
为什么不要?受气也早受了,这会子和她要什么强呢?贺兰尽可能多地往臂弯里塞冻萝卜,然后转身跑离这个辉煌的府邸。
半路被人叫住了。
贺兰回过头,看到穿着一位白狐裘的小公子提着食盒向他跑来。他是。。。自己的弟弟?
云泥之别。这是跳进他脑海的第一个词。
那个一头细软蓝发的男孩一边将食盒往他手里塞,一边歉疚地说自己帮不了什麽忙。好像他真的做错了什么。
这个孩子,好像叫燕燕?贺兰默念他的名字,不停地躬身道谢。
燕燕绞着双手,红着脸说你不用这样,贺兰注意到他在偷偷地看自己,并摸摸自己的脸,吃惊地睁大眼。
是的,他们很相像。燕燕比自己小一天,还是异母所生,可在外人眼里,他们更像是孪生兄弟。
除了容貌,我们还有什么相似的吗?贺兰在心里自嘲,他又为什么一副对不起我的样子?哪怕身负不同的命运,这也不是他的责任,哼,若不是理由不充分,我真要怀疑他在惺惺作态。
可这的确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充满善意地对待自己,贺兰简直招架不住这奇异而无来由的温情,他只能用拼命的道谢来掩饰自己波动的心绪,然后匆匆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