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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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漏滴滴,月至中天,风过梅树影更明。拙尘守在屋外,浑不觉夜露侵衣。林层秋“归去来兮我夙愿,余年还做陇亩民”的感慨他何尝没有过,但他亦深知这世上能够得偿夙愿终是寥寥。
一别十二年,林层秋不再是立在杨柳枝下衣袂随风的适意少年;而他更是久历沧桑,换上了僧衣。只是有些东西却是不死的,当年的林层秋目若春泉,一望之下,周身暖意;而今日的林层秋眸如秋水,微微寒凛却依旧澄澈明净,依旧在深处流转着一种明德大爱。而他,纵使落了三千烦恼丝,依然纠葛于旧事徘徊不去。
突地一阵马蹄声踏碎入月山的寂静,隐隐闻得车轮轱辘,随即篱外一阵喧嚣,灯火大盛。拙尘不及多想,闪入屋内,却见林层秋已强自撑着半身坐起。一望即知他起得太猛引发了腹痛,抢到床头一把扶住。
林层秋被猛地惊醒,兼之下腹阵阵抽痛,脸色雪青,咬牙道:“大师快走,是宫里的人。”他痛楚之下,耳力却甚是分明,已隐隐闻得宫车四角垂落的丝绦系着的琉璃相撞之音。拙尘看他样子很是不妥,但此刻也实在莫可奈何,从后门隐入一片黑暗之中。
林层秋缓缓坐起,片刻后,听得有人轻轻扣门:“林相,奴才苏福。”
心刹时冰冷得几乎窒息,手足发软几乎要仰面倒下。转瞬想到炎靖若是真个出事,依苏福的性子,早就哭哭啼啼;若果然出事——若是出事——那自己更是倒不得——定了定神:“进来。”
“陛下醒了,林相,陛下醒了!”苏福跪在地上,连连磕头,似乎唯有如此才能一表喜悦之情。
身上刹时回暖,心口闷痛伴着欢喜潮涌而来。月余种种闪过眼前,大喜之后竟复生起一股悲怆来,种种情绪纷至沓来,几乎令他支持不住。捂住心口深深吸气,忍过一阵锥心剧痛,挣扎道:“苏公公,扶我起来,我马上回宫。”
苏福求之不得的就是这一句话,从地上爬起来,来到床前,轻轻撑着他起来,猛地觉得手下一片湿冷,惊了一惊,细看林层秋,面上已是一层冷汗,一时痛骇欲绝:“林相!”
咬牙熬着心口腹部的疼痛,林层秋道:“马上——走——”不能不走,炎靖当他在林府,若见他迟迟不归,必要生疑,以他的性情,纵然沉睡方醒,也很有可能亲自赶到这里来,万一,万一遇到拙尘——无论如何,自己决不能叫这两个人相见!
知苏福必然迟疑,林层秋反手抓紧了苏福扶着他的手:“回去——太医——”
苏福果然醒过神来,不错,这里荒山野岭的,无医无药,如何救治?不若快马回宫,太医会诊,未必有碍。再无迟疑,扬声唤来宫中侍卫,小心抱起林层秋,快步出了庄园,上了马车,在入月山众人的担忧中隐入夜色里去。
待众人渐渐散去,烛火渐熄,柴门竹篱后转出一道人影来,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喃喃道:“阿弥陀佛,林相,一路平安。”
月华浅去,天幕微微见白,日出之处隐约一抹金红。
林层秋靠着苏福半卧半坐,苏福伸手环住他的身体,避免颠簸。虽知如此一来难免加剧腹痛,但先前太医院已多次告诫过他,林层秋心脉脆弱,随着胎儿成长,危险也与日俱增。眼见林层秋的嘴唇指尖泛出暗紫来,知是心疾发作的征兆,无论如何也不敢让他平卧。感觉着怀里人一阵阵压抑的颤抖,心里止不住地发凉,惶恐惊惧更甚炎靖遇刺之时。
他自幼净身入宫,先后服侍过炎靖、林层秋,对两人性情了解颇深。炎靖遇险,只要有林层秋在,则必然能够化险为夷,最为重要的是,林层秋清明慈悲,决不会迁怒于人。炎靖则不然,若林层秋有什么不幸——
他本是胆小卑微的人,想到这些忍不住落下泪来。林层秋眉睫微颤,睁开眼来,虽看不见苏福的脸,却听得低低啜泣之声,勉力道:“苏公公,我不会有事的,你不要难过。”
苏福只当他是安慰之言,心底更是又怕又痛,道:“林相,马上就入城了,您再撑着点——”
林层秋也无力再说,微微合眼养神,自知待见了炎靖,必然还要花一番精神安抚他。想到这里,心底生出一些遗憾,只觉得十二载的岁月,枉负了帝王之师的名号,却终没能教导出一位真正成熟的帝王来。左手掩心,右手抚在腹上,此次腹痛不若以往,只闷闷沉郁在下腹,微微有些坠感,胎儿也不似从前绞痛时那样闹腾,很是安静,只偶尔动弹一下,并无异常。不由暗笑,人说三折肱为良医,未尝没有一点道理。
马车突地刹住,苏福身子一晃,赶忙稳住。林层秋猛地一震,心口一阵翻绞,恶痛之下险些将夜里吃下的一点清粥全呕出来。
苏福还不及问话,已听到车外一阵山呼:“陛下万岁——”林层秋精神一震,抬眼望去。
车帘被猛力甩起,炎靖立在那里,身后绚烂晨光铺洒而来,将他整个人映得赫赫煌煌。林层秋月余不见他如此风采,晨风轻送,扑面而来俱是炎靖的气息,最霸道也最温柔,强烈得灼痛他的心,却在那烈烈痛楚中忍不住微笑起来:“陛下。”
炎靖跃上车来,推开苏福将林层秋搂进怀里,入手只觉得骨瘦肌凉,再看他形容惨淡,鬓发之间银丝密密丛丛遮掩不去,惊痛至极,唤了一声层秋就再说不出话来,只紧紧拥住了怀里的人,抵下头去,埋进林层秋的肩窝,似乎唯有如此,感觉着他颈上微缓的脉动,任他温和清雅的气息将自己包围,才能不感到害怕。
林层秋百感交集,也不说话,伸出手去轻轻覆住炎靖拥着自己的手背上,觉得肩窝处一些湿热,才知炎靖竟是哭了。前尘往事如潮涌来,再想到将来的别离,肩上炎靖灼热的泪似乎流进了他的心里去,却是冰冷冰冷的。激动过后,身体上的痛苦席卷而来,再也压抑不住,五指收紧,死死抓住了炎靖的手。
炎靖终于回过神来,朝车外喊道:“太医!”一边调整了姿态,让林层秋靠着自己能更舒适一些。
炎靖大病初愈,长时间等不到林层秋回宫,担忧出了什么意外,坚持要亲自去接,炎绥知道劝不住,就让几名太医也跟了来,方便照应。炎靖到了林府,才知道林层秋去了京外别院,便又快马加鞭,往城门赶来,恰在半路与林层秋相遇。一路之上,炎靖已经从太医那里得知了林层秋的身体状况,痛心之下只恨自己未能早些醒来,令他一个人如此劳心劳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