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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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台北大稻埕有着最华贵的气氛,这是岛屿最繁华的地带,布商云集,酒肆散落在小巷里,主要的客人都是日本的骄客。
布商里有几名日本贵妇正在挑选上等的料子,裁缝师傅正在替客人量身记下尺寸。
大门开了,进来一位英姿飒飒的日本军官。
老板礼貌地上前迎接,态度十分客气。
“雨宫中校,今日怎么有空大驾光临。来来,这边请。”
这又是一位不能怠慢的军人,雨宫的背景让老板不敢大意,急急把手中的活放下,让出一个宽敞的座位请雨宫上座。
他瞧见了一名少年杵在雨宫身后,是名支那人。
奉上清茶,点上香烟,老板这才问了声哪里需要帮忙之类的话。
“替他裁几件最高级的和服,我不问价钱,我只要最好的。”
雨宫冷静朝华颜看去,那张脸苍白地犹如一具白骨,这些天食欲不佳又让华颜的身子更显消瘦,彷佛一捏就要碎了似地。
这是华颜十几天以来首度步出门禁森严的宅邸,老板拿出量尺在他的肩上、腰身、大tui量测。
身后,雨宫的眼睛紧盯着,嘴里含烟的模样冷酷到了极点。
在他的紧迫盯人下,华颜没有任何逃走的机会。
然而,雨宫却在此时拐进内室,那里头收藏着最高级的绫罗绸缎,趁着量身的当下,他兴趣一来想亲自替他选出最适合他的花色。
漂亮的捆布整齐排列着,他目光一扫,浴衣的,礼佛的,睡觉穿的,日常穿的,灰蓝色和华颜最搭配,他从架上一一盘算着。
原本处理完扫荡乱党一案之后他就可以返回日本复命,但就在回乡前有了变数。
上级要他暂时留在台湾替天皇监督一所新建的御所。
那工程预计半年后才能完工,意即是,他必须在此地多停留半年的时间。
他只准备了几套简便的新衣给华颜交替换着,原先是想带他回日本再找惯用的师傅裁衣,为了再多住半年,华颜的衣服是不够用的。
第一次在船上初见他时,雨宫以为是前任情人回来了。
真是可笑,他的前任情人死在他的枪下,那位日本士官还是他亲自替他安葬的,只是,当华颜出现时,他居然希求在对方身上找回从前的缱绻,经过数日的共处,他懂了,华颜虽年轻了点,但那份世上绝无仅有的灵气却凌驾于所有人之上,就连他,也忍不住想将他据为己有。
起初,他幻想从这个支那人身上寻找往日的美好时光。
华颜的背影像极了,像极了,真是……太像了。
近日扰动不安的心神都被这个人打乱了,晚上连睡觉前都得翻来覆去好一阵子才能入眠。
要对一个支那人出手?
那是他从未思考过的事。
怀着日本帝国的优越感,他从不以为有谁可以强夺他的目光,只是,那不该属于支那人的骄傲却在华颜身上展露无疑。
是不想错过,还是不想有遗憾?
他待在小室内片刻后,稳稳地步出,往方才接待的大厅走去。
老板笑笑说着:“那位先生解个手就回来。”
雨宫的面容顿时闇黑了下来,眼光一瞪,嘴唇逼问。
“他去多久了?”
只见老板心一慌,似是感觉情况有恙,仓促道了句:“我去看看,我……。”
身子被一道狠劲奋力推开,他瞧见雨宫向屋后奔去,那里有后门,通往许多小巷。
雨宫一拔腿,接连拉开数道房门,后门没锁,他朝几条暗巷疾速奔驰,衣襬向后扬去,沉闷的冬日里那飞扑的身手恰如烈火炽燃的弹头,倏然间横扫了几条街。猛一停,一间酒肆的后门大大开敞着,他下意识地走入,朝里头的客人扫去。
没有半个人影。
时节是冬末初春之时,一朵嫩叶已经悄悄地从树枝上冒了出来,鲜气孕育出期待的岁月。
那是一排油桐树,树下有个喘息的人。
他跑了很远,很远很远,一直到看不见建筑物眼前只剩油桐树时,华颜才瘫软在树下。方才,他抓紧雨宫视线消失的瞬间,灵机一动往后门离开。一路上他不敢回头,只知道没命地向前冲。
来到陌生的地方,他身无分文。
接下来该怎么回家?
日已西下,天色抹上一层红霞,他强支起身,先找个安睡的地方,明天再想办法吧。
然后,天空滴滴答答开始下雨了。
幸好雨下了一晚就停了。
如果再持续落下,华颜单薄的身子恐怕会吃不消。
经过一夜餐风露宿,他朝前方错落的红砖瓦房子步去,终于找到人烟,他要了食物和干净的衣服,把手中唯一值钱的戒指换给庄稼人家,又带了一些干果,就匆匆上路了
家人一定找他找得相当着急,距离他的订婚之期不远,只在这一两天。
他必须以最快速的行程赶回福州。
很幸运,千里迢迢赶到港口时,正好有一艘船要驶往福州港。
心情很忐忑不安,他换下和服之后跟庄稼人要了一套简单的粗衣,有些破旧,袖口还有三处补丁。
那庄稼人拿了他的红宝石戒指后,知是贵重的东西,给了他一些足够上船回乡的银两。
华颜在众人推踊下依序上了船。
彷佛历史会重演倒带,船启航的鸣笛响过之后,港边突然出现一队日本军人,勒令停船。
大呼的声音逼向了华颜的崩溃边缘。
“把船停下来!”
高喊,霸道,强势,以及毫不讲理。
这一回,他把港边的动静收摄眼底,一个也不放过。
四辆军车稳稳地驶近,下车的人都是陌生的士兵,持枪的持枪,带刀的带刀,各个都是精练有素的武士。
最后一个人也下车了,他终于松了一口气,未见到玄间,也没有那名让他深恐莫名的雨宫庆太。
但他错了。
后头有一辆军车缓缓驶来,停在最后方的堤岸边,杨柳弯垂正好遮下车子的影像,从船上的角度偏偏看不见这辆车子。
车子里,只听得那首座的人发出了十分震惊的命令。
“把他的尸体带回来。”
玄间没有犹豫地回答:“是。”
一排排日本军人登船后开始逐一寻找。
众人被要求原地蹲下,稍一不从就是一记踹脚。
军靴停驻在一个人跟前不动,玄间记得方才他的长官要他枪毙一名逃走的支那人,不过,他也记得,他的长官过去数日的精神状况陷入最糟点。
他跟随了雨宫三年,了解他的喜怒哀乐,那位被雨宫下令击毙的人若真杀了,他的长官一定会变得更冷酷吧。
该不该赌一把?
他看着眼前缩在船角的粗布少年,上船的第一眼就躲不过他的眼睛。虽然少年戮力掩去身上的亮光,但怎么也办不到的,有些人天生的气质里藏着无法抹拭的璀璨,即使是一身乞丐装,仍会感到格格不入。
他持起枪头对准那明显格格不入的男子。
“把头抬起来。”玄间喝令着。
华颜不得不微微扬起脑袋,他吓了一大跳,眼前居然是他很不愿见到的人。
他的神色惊恐万分,嘴巴半开吓得说不出话来。
两人互视了一分钟,玄间沉定地开口了。
“很抱歉,你必须跟我下船,华颜先生。”
话毕,华颜头部猛然遭受重击,枪托击向他的后脑,呃地一声,他失去了意识。玄间右手一拖,将人扛在肩上,下了船,朝向柳树的方位坚定有力地阔步而去。
雨宫端坐在墨绿色的军车里观看船上的一切。
玄间把人扛过来时,他摇下车窗,嘴角下弯的弧度显然不悦。
曾几何时,玄间也学会违背自己了?
他冷静看了华颜软弱下垂的四肢,昏迷的他脸色还有些苍白。这名少年就在日前从自己眼前溜走,他的内心有许多盘算,最后仍做出了裁夺。
“把他送到市役所,就说是乱党的余孽。”
车窗摇上,雨宫没有再更改命令。
市役所?乱党的余孽?
玄间这一步是白费了。那里是个不留命的监狱,把人送过去,迟早得死,就算是活着,也是生不如死。拷打,逼供,强加罪名,更何况这少年还真单纯似张白纸,能交出什么口供?
看来,雨宫似乎打定主意不愿再与这少年有交集了。
若真是这样,方才还不如一枪击毙还算是个慈悲的痛快。
他将人扛进前座,当他回到驾驶座时,雨宫连眼睛都没瞧上少年一眼。
一路上,从港口到市役所再回到总督府陆军部的办公地点,雨宫的表情静得像一只静谧的枭鹰,鹰隼的瞳孔沉沉地,读不出内容。
回程时,雨宫倒是像往常一样把明天预备要出门的地点告知他,宛如那少年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当他把雨宫送回宅邸后,雨宫交待着其它旁人晚上的宵夜不用准备了,他今天想早些休息。
望着长官上楼的背影,玄间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又开车出去了。
禅房内,一盏明灯黄澄澄亮着,纸灯上的图案是鹤与梅的古典图形,衬出主人的高雅品味。
小几上燃起了一炷环香,揉合了八种药材的香飘出浓浓的中药味,据说有安神以及养气的疗效。这份珍贵的药香他平日舍不得用,只在心绪不安的状况下偶尔为之。
香的气味充斥了满满的屋子,雨宫身着宽松的和服,暗蓝色的布料是新裁的,色泽朴实中透着艳丽的小细蓝点,只有近看才能看出那微细的部份。领口烫得很坚ting,维持他一贯的一丝不茍。
静止盘坐,雨宫似一只停了钟摆的金石,鼻梁下的思潮也冻止了,一道和煦的阳光疏落打在他的额上,剎那间,所有生物全部屏气凝神不敢造次,唯恐乱了这一片宁静的秩序。
他悄悄睁开眼。
原来,已经不知不觉天亮了。
一夜未眠,忽地天就白了,微曦的晨光从窗外闪了一道热流进来,他起身走向窗边一探,从这个位置往东北方延伸可以看见市役所。
一整夜未能阖眼,心却悬在一个人身上。
内心总是压制着许多情感,习惯了,也不觉有什么不好。
但今日,他却有种不够酣畅的喟叹。
窗外,云朵飘浮的速度很缓慢,停在那关人犯的上方迟迟不动。
他望着眼前的市容,怔了许久,直到门外有人轻咳敲门才惊觉自己又走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