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之21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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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光庭陪伴段越石北上借兵,终于带着回鹘八千铁骑浩荡南下的时候,都畿道之地,唐军对叛军,其实早已发动攻战,断续相持了四个月。从春暮草长,到秋凉叶飞,四野的卉木度过了一年中最蓬勃的时光,黄河之南伊洛盆地,却承受了战乱以来最多死伤。烽燧天地赤,流血草木丹,纵使在休战的当口,荒野处处也是烟焰不绝,遮天蔽日。那是双方清场的士卒,在焚烧战场上的如山积尸,为下一次开战做准备。
    这次唐军部署,有原属洛阳留守、新授都畿道防御使的二万官军,也有河中节度使所带的一万三千人马,合并不足四万,号称八万;南面从徐泗节度使那里调来不足二万军士,由淮南王提供兵甲战马,号称五万;范阳军则是号十万大军南征,实则军口不到八万——夸大兵额吓诈对手,是古来战场惯例,三家唐军合并起来,将本已虚头的数目倒了个个儿再翻番,二十三万人马一翻变成六十万,摇旗呐喊合围厮杀。于是洛阳城里僭号夏王的李怀来坐镇接战的时候,便也哈哈大笑:“六十万军马,如此不济,数月之间杀将大半!便闻说借来回鹘兵又何妨?只消稳守,待河东贺兰级发兵夹击,俺亲自领儿郎们出战——俺祖辈习突厥战法,与回鹘同奉狼头纛,倒看谁弱谁强!”
    却不知突厥亡于回鹘,对回鹘人的惧怕深刻在骨血里,自突厥归唐的胡将,难免也都对传闻中即将南来的回鹘铁骑存着畏惧之心,虽见唐军屡战屡败,到底不敢十分轻出。四个月的攻守里面,洛阳城四周几座城池失而复夺,夺而复失,伪夏军也没有下死力相持,全心等待夏王长子李安平从关中东来,河东降将贺兰级自太原南下,三股军队合力,才好腾出手脚全力反歼唐军。岂料到七月里,关中援兵已出函谷关,北面却来恶消息:“周信明亲自带兵奇袭太原,旬日之间,前锋已抵并州,贺兰太守全力北抗,告罪无法南援。”
    周信明在西北有“周婆”之称,据说是温良罢软之将,李怀来却不似西北诸军那般轻视此人,对之一贯存有忌惮和笼络之心,被盐州军突袭夺了老家灵丰之后,更是又恨又怕,乍听此讯,全身血都凉了一凉。手下谋士便道:“道间传闻,哪可遽信?周信明数年一直受盐州胡汉相争掣肘,便不信他敢轻出用兵!”李怀来烦躁道:“俺实怕这家,不可不防。”急颁手敕,传令教关中出来援洛阳的大将石破延不必东来,迅速北去应援太原:“唐家我自撑持,最要留心周信明,好生打救河东!”
    形势有变,战略也要调整,李怀来虽是一勇之夫,帐下却也招揽不少谋臣,各自献策,第一要义倒是救北,几个谋士连夜商量出一条对策:“周信明趁我王南出,便突袭占我后方,此番他敢亲身出来,便教他也出得,归不得!”伪夏在盐州并非没有后手,绝后毒计迅速传去行使,料想数月之内,必然奏效,而洛阳兵精粮足,死守不出,便是回鹘铁骑前来,也攻不破坚城深垒,数月等待,还是耗得起的。
    谋士都劝李怀来放落了心,李怀来却仍是烦躁不安:“尔等文墨人,只道计策毒,哪里懂得锋镝更毒?便教灭绝了周信明一家门户,也当不得杀场争持,胜负各自凭气力。”听不进谋士劝解,只顾磨砺刀戈,决意力抗。
    杀场相持无日月,相杀的战士却毕竟有数目,一轮轮攻战消耗,唐军虚报再翻番的兵额也终究要见底。到得八月里,连兵力最零散的草莽忠义军也终于奉命出动全力参战,幽州投入都畿道战场的最后一批生力军也已抵达,四野传檄,赫然已是“大唐平王领天下兵马大元帅李奉诏讨贼”,李怀来不通文墨,见了这眼生王号,一时还摸不着头脑,谋士却已笑着贺喜:“大王,喜事!这平王可不正是范阳王李承序?不曾听说剑南李天子册封了他亲王字号,行军之际遽然自封,轻狂僭妄,唐家其他人马,岂肯心服?定要又蹈当年图谋称帝之败,大王只消袖手洛阳城,看他唐军自家相咬,不战可败!”
    洛阳城加额相庆之际,也是新参战的忠义军暗生踌躇之时。郭光庭离开幽州,带队到河北南界,已见莫贺啜匹马来迎,直截了当传了长孙岑的话:“长孙将军动问,范阳王忽而自封平王,谁人主张?你可应允?”郭光庭道:“我确实应允了——幽州几番号令不动,全因名位不顺,只教能够驱逐胡贼,区区名位,何不权宜!再说此事并非幽州自家主张,乃是淮南王密遣使者相怂恿,这番不至于绝了淮南粮道,应该无妨。”莫贺啜道:“呸!你道淮南王是好意?可知道魏大尹从徐州来,怒气冲冲,直说淮南王左右也尽是打脊的奸人,只教主上不法?”郭光庭叹道:“我知晓的——可是,便教淮南王也跟着自封了亲王名位,又能如何?天下最着紧的,不是管束他们的是非。”
    他口中说着无妨,心里到底也是烦闷,说着连连叹气,莫贺啜反而笑了:“便是这吁气的出息,你何苦来!莫不是怕李家天子听了受不落?”郭光庭冲口道:“他在剑南,又不发一兵一卒襄助战事,受得落,受不落,总之管不得!说他作甚!”
    莫贺啜大笑,笑了好一阵才道:“你也知他管不得,也不消他管得!知晓了这桩,愁烦甚底?长孙将军说道,你只消吞落秤砣铁了心,什么也休理会,只顾横行——他那里文文绉绉的话头,我学不来,大意是恁般,你自家心下揣摩明白就好。”
    郭光庭心头一定,知道长孙岑此言,便是完全襄赞之意——尽管言外之意,对李承序忽然自封平王之事,似乎微有抵触,然而,到底是同意了。那么,忠义军中纵使是对范阳军含有旧嫌隙的南衙旧部,他也定会调停妥当,不消自己费口舌去说服窦惟忠、阎万钧、封八等人接受此事了。
    心里宽慰,又和莫贺啜素来亲密无拘,说话便不自觉吐露心声:“其实长孙季高,真个比我恩威过人,比我适合做主将。”莫贺啜看他一眼,道:“你说这话,敢是疑忌?”郭光庭诧道:“我怎会疑忌季高!”莫贺啜笑道:“知你不会,因此你才适合做主将——在天山南北你不曾听我突厥人谚语?猎人不及鹰眼利,不及骏马快,不及犬凶猛,然而猎人却终究是主人,便因为能信能用,不疑不忌,敢于交托性命,所以做得驱策主。”
    他向来对郭光庭刻薄惯了,忽然说了这几句貌似恭维的话,郭光庭倒是一愣,好在莫贺啜下一段就露了本色:“又说来,长孙将军只吃亏在身躯病弱,不堪战场,偏又是能干过人,不是你这笨蛋,谁能推心置腹任他提点!笨人不懂猜忌,所以笨人才值得倾心相与。”
    郭光庭哑然失笑,和他并马而行。莫贺啜虽然是军中奴卒来归,但因为勇猛大胆,受西北充军的奴卒们一致推戴为首,组织的“落雁都”大多是不愿从李怀来叛乱的突厥与九姓胡的底层骑士,战力最强,简直可以与回鹘骑兵相较,可惜人数实在有限。唐军军制,百人为旅,三百人为团,落雁都所率领的本有七个团,多年战斗减员,现在只剩五个,一千五百骑的战士,无论如何没法作为大战主力。这番长孙岑派莫贺啜来迎郭光庭,便在落雁都之外又加两支三千人的队伍,带队将领一是长孙氏最信重的家将员宗周,一是南衙旧将、曾与郭光庭并列金吾将军的丘中立,二将都是老成稳重之人,加莫贺啜的骑兵,七千五百人分为三军,长孙岑照例自领后军主管定策、接应与调拨的大权。郭光庭回到自己军中,一颗心才完全安妥,秋风里登上点将台,挥旗而南,便投入洛阳会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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