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之7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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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间的茶饭,自然极为简陋。尤其说道是“茶”,其实连茶叶也无,不知道是什么树叶碾成碎末,用滚水一泼,便奉了上来。李濬在宫中都是煎茶,即使驾幸益州,用的也是上好的蒙顶石花,连粗茶的味道都尝不惯,何况这根本不是茶?郭光庭将奉给自己的一盏尝了一口,道:“是槐叶。”李濬勉强笑道:“西京常卖槐叶冷淘,却未见过槐叶这般样。”那“冷淘”是一种凉面,供奉到宫里自然用最鲜嫩的槐叶漉汁和面制成,碧色鲜明,入口芳美,怎知其本相如此黯淡,尝在齿颊,又是一片苦涩滋味?
    郭光庭并不说话,取箸擦净,在松明下将李濬那碗饭里夹杂的糙米都挑到自己碗里,才奉去给他:“七郎用饭。”寡妇送来的下饭只有野菜,还好郭光庭在路上射了一羽乌鸦,也没什么作料,就缺盐少油地和野菜煮在一起,全部端了上来。李濬昨日在汉江里呛多了水,一天不适,只吃了郭光庭奉的两块干饼,料不到此刻正式饭菜,也如此不堪下咽,握着竹箸只是沉吟。
    郭光庭却端着碗弓腰出门去,寡妇姊妹还在厨下煮着自家的饭。灶间柴火微微,他揭开锅盖看见里面全是野菜根,连饭粒都无。他也不说话,将自己的一碗饭往锅里一倒,搅合一下,和着野菜根重新捞起一碗,才招呼道:“娘子过来一道用饭。”
    女娘行到底羞颜,还是直到客人都用完了饭,才过来收拾碗筷。李濬还是没吃什么,皱眉看着屋内发呆。山居要节省松明,寡妇便坐在火光下来替他们裁衣,却是郭光庭从那间长亭驿舍顺手牵羊的葛衫,教按李濬的身材改裁了,好换下那件紫袍,又替他缝了一顶裹发巾子。姊妹俩里小妹稍微多话一点,一边缝衣一边和郭光庭絮叨叨诉苦,乡音急促,李濬也不怎么听得懂,不觉发闷。
    好不容易姊妹俩缝完了衣衫,让李濬试穿合适,便让出正屋给客人歇息,自己告辞摸黑去灶下睡了。郭光庭抱来稻草将破篾席铺满,抱歉道:“只有此席,七郎将就。”李濬见他扎起衫角在腰间往外欲走,不由问道:“何处去?”郭光庭道:“适才娘子道,东山有一块田,至今未曾犁遍。眼看春深,再不犁田就点种不成黍子了,我答应趁夜闲无事,替她们犁了。”李濬好笑道:“驹奴几曾会犁田?”郭光庭道:“忠义军也会同乡间一道耕作。”
    李濬忽然想起,笑道:“也曾闻得你在河东地界,与民同耕,还有个美称叫‘郭三一’,却是何意?”郭光庭默了一默,道:“我军到处,与乡民约定,只收割他们田里三分之一的稻谷……便有了这个诨号。”他见李濬听了未解其意,自己心中倒是一酸,低声道:“我等自称忠义,却劫平民稻谷,其实和贼兵有甚两样?最可怜,乡民见我军不曾掠走全部稻谷,还感激涕零……我等做着做着,竟也觉得要吃饭便得如此,习以为常……”他咽了一下,又道:“这便是世道。”
    他喟然摇头,将松明留给李濬,自己出门到草棚下去摸农具,眼前一明,却是李濬持了火把出来,笑道:“七郎且和你同去,看看犁田。”
    郭光庭看他一眼,倒不辞谢,只递过一顶斗笠去:“山间露水重,戴了斗笠。”
    那斗笠顶还拴着一根放牧的短笛,不知道是什么人留下的,草棚里木犁牛轭俱在,想是从前养过牛,此刻却只有人力耕田。郭光庭负了木犁,提了长锹,指点李濬向东山坡过去。山道间全是老树,投下黑影交错,树梢风过,露水便簌簌而落,李濬不惯戴笠,走出山道已沾染得鬓发半湿,眼前却是一亮,看见山窝里一道溪水绕着几分薄地,半轮月已升上树梢,映得波光粼粼。
    这般月亮用不着松明,便吹熄了火把。郭光庭指着溪边一块大石道:“七郎安坐,我去挖土。”李濬道:“你不带马,一个人如何犁田?”郭光庭诧道:“陛下怎懂农事?”李濬道:“天子重农桑。长安东郊有千亩甸田,年年春日有籍田礼,要亲手三推耒耜——你早年官品小,后来又常年在外,便未亲见,却不知闻?”
    郭光庭确实不甚参预朝礼,何况天子亲耕无非是走过场的事,哪里放在心上?听了这话也只能看着皇帝,道:“那马伤了腿,须得惜力。今夜我一个人先使锹挖土也不妨。”李濬放斗笠在石上,起身笑道:“七郎同你扶犁。”
    夜风吹动树梢瑟瑟作响,天上薄云流动,月光时晦时明,惊得树巅宿鸟怪声乱啼。郭光庭握着犁辕,放置在地,瞧着李濬只道了一句:“七郎不畏劳苦?”
    一张曲辕犁其实不甚沉重,纵使以人代牛,套上犁绳,步下也踩得极实。李濬卷着衣袖,扶了犁尾木柄,小心翼翼跟着他走,眼看泥土在犁铧下翻开黑色的花,心头竟有些新奇的触动:“籍田礼三推耒耜,却未如此际不寻常。”
    却不知天子的籍田礼才是不寻常,真正寻常农活干将起来,只堪活活累杀。郭光庭套着犁绳堪堪走了两个来回,已听背后李濬轻微喘息,便停步道:“七郎歇息罢。”李濬道:“才耕一角,哪得便歇。”郭光庭失笑道:“原来七郎是当真……愿为此事?”李濬也笑道:“天子重农是美谈,有何不愿?七郎终不失天下,驹奴休小觑了我。”
    郭光庭便不说话,心内思忖:“我却不知你的天下,究竟要待怎生保持,怎般争夺。”
    犁田最是枯燥,只是机械地一步步走到垅尽便回头,将气力和汗水都洒在脚下黑土里。耕到一半汗流浃背,脱了上衣继续拉犁。这劳作的时候无暇交谈,只听李濬始终一步步跟在后面,并无停顿,心里忽然想到,自己竟是第一次走在他前面——纵然是牛马般负犁劳作,也是在他前面,头一遭将背影撇给了他。
    而他不以为意。
    或者说,李濬其实是心意飘忽的,此刻想到的却全部与郭光庭不同。月光下看着对方弓背前行,汗水流了满背。那脊背已不再是昔年爱抚过的细腻结实的肌肤,因为清瘦,脊梁骨便显得有些突出,身间布着几道深浅不一的瘢痕,是这几年辗转战火间留下的印记。李濬忽然想,倘若此刻相抱,自己敢伸手抚摸上去么——昔日的少年有过精致的美丽,如今何在?
    沉默中耕完了这几分薄地,月亮已经升到中天,照得满山如洗,那一湾溪水在月下更是清亮透彻。李濬一生也没有这般劳累过,满身是汗,解开衣袍坐在溪边石础上,脱了沾满泥土的靴子,将双足浸到泉水里取凉。郭光庭则到了下游洗净手足,又到上游去饮水。李濬看着他赤裸的肩胛上带着木犁新磨出的红痕,伏在溪边如牛饮马濯一般喝水,这姿态乡野而粗鄙,从前即使军中磨砺归来,出身西京贵族的子弟举手投足间也自然带着教习过礼仪的风范,如今隔着几年的烽烟兵戈,却将一个世家子弟活活变成田舍汉,少年的教养是荡然无存了。
    一时间百感交集,心中微微烦躁,伸手摸向石畔也想饮水,却忘记了带水囊,只摸到斗笠。于是顺手摘了那根拴在笠顶的短笛,触手便知制作粗陋。他信手拿到唇边,试吹一吹,还能发声,于是断续起调,渐渐成曲,又是一曲《关山月》。
    这曲子他和郭光庭都是极熟,昔年郭光庭自西域回转长安,杏苑欢会,李濬便奏过这一曲横吹辞。那时用的是紫玉笛,如今这管乡间竹笛比那御前宝物自是差远了,休说质地不及,就连笛孔都没有对准音节,使得吹出来律吕不甚调和。也亏得李濬极擅音律,才能将一管粗笛也吹得悠然动听。这一刻风清月朗,天开云霁,山间重重叠叠的树影深黑,在这笛音下似乎皎然澄净起来。山野的夜风不是杏苑的春风,拂在面上却也陡地柔和,柔和到仿佛看见那一树树繁花,在心眼里蓬蓬勃勃地开放了。
    郭光庭在溪边转头瞧着他,李濬吹着短笛也看着他。月下面目清晰如画,眉眼里已消旧缠绵,却恍惚含着新思忆。当年自西域归来,从十六岁长成十九岁的驹奴,打磨掉的是稚气;如今长安别后重逢,从二十二岁长到二十五岁的郭光庭,摧折了的是青春。三年又三年,却原来都是三年长别,禁不住风霜变迁。
    笛音陡然高亢,转入了羽调,这一跑调不合宫商,急切间却转不回来,只听喀的一声裂响,短笛受不住高音震荡,尾端直接裂开,彻底吹不出音调了。
    李濬一声苦笑,随手掷笛入水。郭光庭不觉脱口唤了声:“七郎!”李濬又去转头寻水,第二度想起来未带水囊,要拿斗笠翻转舀泉水来喝又嫌器具不净,郭光庭便自上游伸手捧了一掬水,走过来半蹲半跪,奉给他喝。
    这个时候他们目光并不相接,甚至连口唇和手掌的相触也是极轻微,各自只作浑无知觉。直捧到第三掬水,李濬才伸手反扣在郭光庭腕上,轻唤了一声“驹奴”。
    郭光庭避开他目光,李濬却看向他眼底,良久良久,叹息一声:“驹奴,七郎只道你不复旧模样,却不道毕竟还是你。”
    没有拉对方入怀,却到底沿着这双手,一寸寸亲吻了上去。这动作温和而熟稔,有如驾驭笛音一般流畅自如,仿佛存想千百遍,做来只是太寻常。终于口唇相接的那一瞬,心间却是猛然一炸,好似笛音忽裂,心血中迸开了一朵花,是这般意料之中,却惊意外。
    缱绻相抱的时刻,两人有一刻互相凝望,翳障隔阂,都流水般空里过去,只余彼此。那霎时知觉,一晌温存,便懂得纵然是风霜摧折容颜改,毕竟还是那股心底热血,掩不住眼里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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