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之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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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来封禅之事,以《礼》为据:“因名山升中于天。”亦即登巅峰封土刻石,向上天申告帝王的功业。封禅必欲在泰山,乃是因为泰山号为东岳,司万物之生长代谢、主气脉之升腾向上,是人主祷天祭地、会通神明的佳所。大唐自立国以来,贞观时首倡封禅,其后高宗、武后、玄宗均行过封禅之举,至安史之乱国力衰微,这才辍止。如今当国家中兴,李濬又是少年登基,青年掌权,意气风发之时,不免欲继前贤。
封禅之议去秋就曾提出,但因为时值天旱,大臣中颇有以此为理由反对封禅的,朝堂上争执得不可开交,赞成派与反对派都有重臣去位,导致此事无人敢提,就此搁置。现如今时值嘉瑞元年元正,当着内外朝臣与各国使节,由远蕃朝贺王子重倡此议,犹如给新年庆贺的洋洋喜气之上,又加以烈火烹油,顿时轰然生焰,灼得大众眼目为眩。
大唐与吐蕃往年曾经和亲,其后一度失和,近期因西征出兵,两家又缔结和盟,乃是中断来往三十多年后,吐蕃第一次遣使朝贡。云丹王子新至长安,居然就知道了如何巧妙逢迎上意,提出封禅之请,其中微妙,明眼人一见即可知道:这并非蕃邦人氏自家的主见,而是朝中有所示意。示意既然如此明显,朝臣们还等什么?一时紧接着表章纷纷进呈,各逞骈才,争撰俪语,篇篇鼓劝文章做得花团锦簇,正衬这盛世华年。
当然,在一片鼓劝封禅的声音里,也不是没有异音突起。除了朝中几名喜欢逆圣意的臣子进谏之外,外州刺史也有人持反对意见,尤其是镇守幽州的范阳王李承序,以天子长侄的身份,却来义正词严地谏阻皇帝叔叔的功业,甚至说出“葱岭之征人可念,碛口之戍卒谁抚?”这等含讥带刺的话来。这使得一贯气定神闲的李濬,也难以掩饰无名火起,当着延英召对的几名重臣的面,将幽州进表狠狠掷落,不发一辞。
柳崇是封禅的反对派,此刻却和封禅赞同派崔令言站了同一条阵线,异口同声进言:“幽州进表,言虽正而意甚不逊,非事上之礼!”
但这句话反过来,便是“意虽不逊而言甚正”,对于义正词严的进谏,如何能够任意发落?何况幽州乃北陲重地,战事频发,也不好轻易动郡王的手脚。柳崔二相只会空谈提防,拿不出实在策略,好在幽州的对头朔方节度使李怀来却是个干练人,进表劝进封禅的同时,飞快告了邻州一状:“比闻李承序屡赴契丹,非盟实和。怯敌卖阵,私通内应。情岂可悯?意实不测。伏乞加诸重处,以励将士!”
这个状告得及时,恰好比瞌睡送枕,给朝廷一个寻幽州岔子的好借口,李濬还要顾着叔侄骨肉之情,不想做出“尺布斗粟”的话柄给天下人耻笑,当不得内外一致声讨,也只得顺势让有司移文去问幽州怯战私和之罪。岂料问罪还没有问到,幽州方面倒也来了一个呈子,紧急状告李怀来屯兵积谷,有不臣之意。
北陲两家重镇互相咬上了,对于朝廷是个极其棘手的局面,在西京诸军中,掀起的却是一层议论风波,连不管外防的南衙卫,连日里也是谈个不绝。因为定了三月圣驾东出,行幸泰山封禅,金吾卫一般是留守京城不随驾的,却必须协助随行的北衙禁军置办辂乘、训练仪仗队,两下来往多了,消息格外灵通,二月里郭光庭便听在神策军供职的旧识封八悄声告知了一个惊人噩耗:“如今军中流言,说道豆卢将军在安北带军出走,私投漠北!李节使已上了密奏,要论豆卢一门叛国逃军之罪,内家却按住未发,不知为何?”
这消息好生震撼,郭光庭吃惊道:“豆卢将军一贯沉稳谨慎,怎生忽地出走漠北?莫非军中有了变故,逼他不得不……”封八只是小士官,当然不知内情,而上层将领均对此事三缄其口,一时南北衙中连“豆卢”二字也成了禁忌,公开谁也不敢谈论,私下却什么离奇古怪的猜测都有,个个口沫横飞、数落不绝。豆卢封节的家眷均在京中,其亲友子弟也多有在北衙诸军供职的,虽说朝内全无动静,这些人却不能不如坐针毡,其中关系较为密切而又身居上位的如勇国公李见素,便连日价奔走入宫,请见申诉,却均被内里挡了回来。北衙有关人等各自惶惶,不觉愁云布满。
郭光庭也做过豆卢的部下,这个时候难免也在“有关人等”里面,但李濬明言不见,自也无法获悉豆卢到底会不会被定个叛逆罪名,以至于牵扯到相关部属。这样的嫌疑使得南衙平级的诸将,一度都拿异样眼光来觑他,只怕和他走得近了,到时候要一起去大理寺鞫问。而下级的将官们,因为郭光庭平素待他们亲厚无拘,倒有几分热肠,阎万钧听了好一点的消息,便赶忙来安慰他:“将军休愁,闻得圣上意旨,非但不曾取消封禅,反要提前东幸——先向西去凤翔府,诏令李节使来随驾,再命范阳王南下至东都等待觐见,一并赴齐州陪奉登山,为两家解纷说和。这等情形,朔方、范阳两地哪得有事?既然无事,那么豆卢将军北逃之事也多半就是流言,并无实据了。”
但郭光庭听了此话,并无安慰,反而更戴上一顶愁帽子——他再不懂得政务,也知道李濬的性格,在有所疑忌的时候,决计不是这般行事。
其实何止他感觉事态不正常,北衙那面更是山雨欲来的架势。也只有南衙这干未曾上过战场、大半出身西京的子弟们,才以为皇帝态度安然,就是边关当真没有变故,兀自兴冲冲忙着封禅随驾事宜。而且因为封禅乃是国家盛典,借助“泰山之力”,侍从百官都会升级受赏,京中有门路的官员,便百计钻营去求个从行的资格,这风气连南衙将领都沾染上了,以至郭光庭归宅,都要被母亲数落几句:“镇日在宫中上直,如何不求大家许你随行?便不盼升官罢,封禅恁般风光大典,好是值得亲历一番,才是见过世面!”
郭光庭哪里肯遵阿母的言语,但是被逼得紧了,宫中上直时偶尔遇见颜怀恩,也不免有三分欲言又止的样子,终于有一日顾不得诸般嫌疑,问了一句:“敢问中尉,圣上明日真个要起驾幸凤翔府?”
颜怀恩都懒得答他,旁边一个内侍笑道:“郭将军言语好笑,择定的吉日,哪得变更?”郭光庭低着头,半晌道:“是……圣天子起行,百灵呵护,末将惟祈圣上万安。”
起幸凤翔之日是二月二十,却是个小雨淅沥、春泥潦轮的日子,可见风伯雨师着实不是很给圣天子情面,然而大驾卤簿,还是浩浩荡荡自北面玄武门入禁苑,出长安,西赴凤翔。
凤翔府距西京三百一十五里,旧称扶风郡,本身为县,因肃宗登基于此,特升为府,当地有凤翔节度使镇守,乃是关内道的一处重兵。天子辂乘行走不快,这三百余里也要行上八九日。郭光庭随金吾卫留守长安,便在巴巴地数着日子,计程还未到扶风地界,恶消息忽然如惊雷般在宫城内外炸开:“李怀来一行奉诏南来,忽半夜潜逃,复归灵州。闻得贼心叵测,遣刺圣驾事败,这才心虚逃走,定是反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郭光庭在街东巡逻,闻讯只往马臀上狠抽一鞭,便直奔大明宫而来。远远看得朱雀门启处,紧急奉诏的大臣们正鱼贯而入。他慌得忘记了礼仪,驰到宫门才被拦阻下马,好在守门的监门卫将领和他也是相识,招呼道:“郭将军也是奉诏见驾?请验鱼符。”郭光庭心急慌忙,冲口便道:“末将未曾奉诏——圣驾岂非尚在京外未归?”监门卫将官笑道:“原来将军尚未知晓!我等也是才知——圣驾实则未出,便在内里。”
郭光庭一时懵了,在宫门传令的一个内侍见他目瞪口呆,不免取笑:“大家这一着,委实难测!便知道李怀来图谋不轨,岂非一诈便即测出奸弊来?天底下有甚事瞒得过天子圣聪?只可惜李怀来也忒奸猾,竟自半路潜逃,不去凤翔,否则的话……嘿呵呵!”
郭光庭一时头晕目眩,无诏不能入宫,只得拱手别过朱雀门守卫诸将,牵马走回,正遇见本来和自己一道巡街的下属们。京中消息传播得快,各人都已经打听了一肚皮传闻,七嘴八舌说给上司来听:“了不得,李怀来真个反了!圣上正是知道他有反意,故此虚言行幸凤翔府召见,果然他受不住诈,露了本相!却不知怎地没能诱他成功,教他逃回了灵州,这一下定要举兵造反,范阳王倒是告准了一状!”
灵丰二州如今已达二十万军口,单论军力尚远在幽州之上,何况数代经营朔方军,这一反岂是寻常事?然而,太平世间、锦绣丛里生长的长安人是不懂得这些厉害关系的,反而因为范阳王在外声誉颇高,这回进谏的言辞又甚是正气,都怀有微妙好感,喜见他言中,这反叛消息带给众人的竟是兴高采烈,只差放爆竿来庆贺李怀来不负斯言,终于造反。那么范阳王被咬攀的“怯战私和”、豆卢封节被传闻的“出走漠北”,即使是事实,也必定有其不得不然的苦衷,不至于被朝廷穷究不放,岂非也是大大一件好事?
要造反的朔方军远在天边,已验证的预言话却近在耳边,禁苑的诸军、皇城的各衙、街衢的市民,加油添醋议论纷纷之际,自然不会舍近求远,去对千里之外的兵戈提前来做杞人之忧的。即使是有可能耽搁了封禅大典这样的实在忧虑,众人提起来也觉得不必在心:“胡儿家跳梁小丑,还不是有如昔年安阳王叛乱那般,天兵一发,指日平定?封禅最多延至秋季,也不见得耽搁甚底——没准略舒缓些子,还待愈发置办,也多得从行几家官了!”
初春阴晴不定,二十那日的小雨,至今还断续下着。郭光庭耳中灌饱了这些言语,弛缰任马儿嗒嗒走回去的时候,马腹障泥上已经吃饱了泥水,也是一般湿哒哒腻乎乎的不自在。欲待抬眼看天,争奈举头不见日,脚下是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