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之32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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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光庭自幼在长安生活,出门归来也不止一回,却再没有哪回像这次一样,心情急切得仿佛被鞭策追逐,三千里不眠不休赶将回来。然而与他心情相反的是,长安城却永远那般安然不动,以见惯世面的威严雄姿俯视着他火急火燎冲入城门,伴随着还有路人的几句讥评:“谁家郎君,恁地性急,西京内也跑起马来!多分是外路来的急递铺、赶脚汉!”
    这样的评语一直陪送他到大明宫里,李濬从延英殿御案上抬起头来看他的时候,也是将吃惊掩盖在一贯泰然自若的神色下:“驹奴,怎地擅自归来,恁般慌忙!难道朔方军出了变故?”
    郭光庭是寻着颜怀恩的门路径直入宫,没有合乎规程,因为心急慌忙,连家门也未入,当然更谈不上沐浴更衣,便衫上还带着路途中的沙尘,拜伏殿中,累得只是喘气,一时答不了话。李濬便让颜怀恩扶他起来,殿中正奉上宫女煎好的紫英茶,于是分了一碗给他润喉。郭光庭也顾不得品味名茶,直接咕嘟嘟几口牛饮下去了,才禀道:“陛下,确有大事——李怀来杀良冒功,欺瞒朝廷!”
    他只道这八个字说将出来,皇帝定要动容,谁知李濬虽然搁下了茶盏,脸上也露出了诧色,说出来的却是这一句话:“哦,便是如此?不是已进呈了封事?又何须千里奔回求见来报。”
    郭光庭失声道:“陛下已收到封事?如何……如何……”李濬自案牍中取过一纸封事,亲手递过,微笑道:“驹奴的封事,七郎如何不在意?”
    因为关系亲密,赐郭光庭的座位离案不远,但天子递物,岂能不起立来接。其实也不用再看,自己誊抄了几遍的文章此刻背都能够背将出来,直接便向皇帝道:“臣只道这封事被李怀来截留了……”李濬道:“李怀来便有泼天胆量,又怎得通天手眼?驹奴却将七郎看得忒也小了。”郭光庭急道:“然而……我这封事稿已在丰州……”李濬不以为然:“约莫是摘抄?日前方将境内平民丧生之事录了过去,命飞骑密传,饬李怀来好生勘察,约束将士。”
    这话好似轰雷打在郭光庭头顶,霎时间懵了,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七郎……是要害死驹奴?!”
    颜怀恩立即喝道:“都尉,圣前恁地唐突!”但郭光庭惊愕太甚,根本忘了礼数,还喃喃补充了一句:“李怀来只因知道了我上疏,密谋加害,若非有人搭救……原来是七郎传与他知?”
    李濬微微皱了眉,正色道:“驹奴,怎生错想如此?”
    郭光庭又惊又急又委屈,隔了半晌才觉出自己不对,俯首道:“郭光庭失礼御前,罪该万死。”李濬的声音倒没有太大不满,只是稍稍带了几分严厉:“身在军中,越级告发主将,你当便无人知?我若不抄示丰州,暂加安抚,岂非内外相疑,立生大变!那时你的性命安能保全?李怀来纵使生出杀机,斟酌之后也会明白,反而会极力保你平安,免得沾惹嫌疑——连这点关系都寻思不通,擅自离军贸然归来也就算了,怎生却又胡思乱想起来?七郎若要害你,可须借刀杀人?”
    郭光庭只能离席拜倒,叩首认罪:“臣愚钝无知,犯了大错……谢陛下天恩。”
    颜怀恩便又来相挽,劝道:“都尉到底还是孩子气,哪懂得大家一片苦心,多般远虑?虽说是莽撞惹祸,毕竟也做出来了,哪好再回军中?大家只索看在多年情分上,替都尉收拾了后梢罢。”李濬叹了口气,语气温和:“罢了,都归来了,还能怎地?回头自向监门卫上卯,只道我召你复归南衙的便是。”
    这意思其实是将郭光庭擅离戍地的罪责揽到了自己身上,郭光庭本该谢恩,但是此刻满心里不是惶恐,却是五内如焚,也顾不上不合时宜,又开口问道:“陛下,那封事……”李濬道:“兹事体大,不可张扬,已命李怀来自去勘察真确。”郭光庭道:“臣已看得千真万确!这些事就是李怀来纵容部下所为,教他勘察,岂非……”
    李濬皱眉道:“驹奴,军政大事,休得缠夹,我自有处。”郭光庭急道:“一日不处分了朔方军,军州左近百姓便多一日被害!陛下……”
    颜怀恩在旁直扯他,道:“都尉,殿中休要喧哗!大家担负国之大体,哪得不审慎从事?”郭光庭道:“我亲眼所见,绝无虚假,自丰州一路到幽州,百姓遭戮甚惨,许多无辜冤魂,怎能不急急伸雪!那李怀来无耻贪功……”颜怀恩截着他慷慨激昂的话头,问道:“百姓惨死,想是不假,却敢问都尉,如何知道是李怀来?总不成李节使带队斫人头颅,都尉也在旁边亲眼看来!”
    这句话倒将郭光庭问得愣住了,半晌先迸了句傻话:“李节使身为主将,自然不必亲自去斫头颅……”颜怀恩拍他肩道:“便是道理!大家面前,老奴不妨招供状,神策军在西京,也多有不安分的打脊汉,东西市里强买强卖,争夺吵闹。老奴侍奉宫中事忙,不及一一约束,难道却是指使他们干来?倘要如此入罪,老奴做了这护军中尉,非是大家抬举,恰是大家陷害了。”
    一番话说得李濬都是笑了,盯了一眼:“约束不力,纵军扰民,也将来做功绩讲!还不去自家努力?”
    颜怀恩便跪下叩罪,郭光庭觉得自己也应该跪倒再次认罪,可是一股气梗在胸中,这次屈膝不得,直戳戳又说了一句:“陛下,此事委实不是李怀来的失职小过,而是故意纵容倡导……有侠士为证,亲口说来。”
    他定要纠缠这个问题不放,李濬脾气再好,也难免有些不悦,稍微提高了声音:“哦,便是当初在洛阳你所说的那剑客?你又巧遇了他?可知他的来历?”
    郭光庭忽然有点慌乱,语声便放小了:“臣……只是认得此人,不知来历。”李濬慢慢道:“当真不知?便未曾疑心他来自幽州?”
    郭光庭抬起头来,李濬笑容还是温和,眼神却锐利得似要刺穿自己心底隐秘,霎时间慌乱到了气馁,却急切说了一句:“确实不知!臣……只能担保他与幽州,绝无干系。”
    这一点隐秘,是万万不可吐露的——那夜面对自己又一次质问:“侠士与范阳王麾下,可曾相识?可曾……认得幽州段司马?”舞剑客只是一片坦荡荡:“小段?那是某家师弟,有甚不认得?然而某家十年里也只见过他两面,他要在朝,某要在野,何得瓜葛牵绊。”
    郭光庭再不通世故,也知道这点不成为“瓜葛牵绊”的瓜葛,是万万不能让朝廷知晓的。段越石前次来到西京,已教上下视他为眼中钉,倘若被皇帝知道他竟然与刺杀薛简的刺客有师门关系,定生疑忌,岂非自己害了段越石,乃至害了范阳王?郭光庭在李濬面前素不藏私,却不能不为人遮掩致命短处。
    可是因为平日没有藏过私,这遮掩便分外难做,被皇帝目光刺得全身冷汗,不自觉瑟缩,只能在气馁中又强口一句:“那侠士委实与幽州无关,七郎不信驹奴?”
    李濬凝视着他,良久良久,喟然一叹:“三千里疾奔归来,大是劳苦。驹奴,你且归宅将歇,许你领假。丰州的事七郎自有处分,休多口了。”
    郭光庭其实还是想多口,却被颜怀恩拼命拉扯示意,只得拜辞了。颜怀恩伴着他走到阶下,才唤了声:“都尉。”郭光庭听他似乎有话,转头看他,请教吩咐。颜怀恩拂尘搭在肩上,老脸上竟然现出一丝犹豫,望了他半晌才道:“都尉,咱家也是看着你自小郎君一路长到恁般男子汉了,却有几句不可意的言语说与你听。”郭光庭恭敬道:“颜将军请讲。”颜怀恩压着语音,缓而认真:“大家性气最和,难免纵放我辈不知高低。都尉也须学会收敛,莫要恃宠而骄。”
    “恃宠而骄”这四个字的评语,郭光庭万万想不到会落在自己身上,张口结舌回到宅中,面对母亲大呼小叫的追问,又是一番烦恼,许久才想出味道来:“颜公公此话提点,似有深意?”
    这深意却来不及细细寻思,回到宅中只过了三日,还没有去监门卫报道恢复原职,直接由公衙中人寻上门来。几名不相识的校尉,来宅前刷的一声展开黄麻手敕:“比来朔方节度使李怀来急报,郭光庭结交刺客,谋刺主帅,私逃回京,意存不轨。着即拘入大理寺,鞫问反状!”
    大理寺坐落在皇城西部,最靠近正西顺义门。皇城之内也同外郭城百姓的居住区一样划分为若干里坊,大理寺所在的里坊,距离郭光庭每天上值的左监门卫也不过斜角相对,中间隔着司农寺坊。郭光庭有时听同僚玩笑,都道:“今生犯法,最多入刑部推问,谁进得大理寺?那须是鞫问徒刑以上罪犯的所在!”
    不料郭光庭今日竟自被送了进来,而且这个“反状”被鞫,罪名成立的话,可远远不止是徒刑,大辟、凌迟、族诛,一桩桩不寒而栗摆在眼前。最初的惊慌愤怒委屈过后,便是深深的无力感,跌坐在拘禁的斗室间只是发愣,满心凌乱理不出头绪来。大理寺虽然只问重罪,断狱的任务却也不轻,郭光庭暂时还排不上号。上午被拘捕,直到傍晚也没有人来问话,只能看着一缕斜阳渐渐移入窗格,照得墙壁泛作血色,那面西的粉壁上,却题着一首旧诗,百无聊赖之中,竟然轻声念将出来: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这囚室其实不差,想是拘禁身份较高的犯人所用,这题诗字迹端正,大约是个高品级的文员,字迹尚未刷去,想必题字未久。郭光庭虽然不懂朝政,却也知道李濬近年铲除太后余党,颇是入了一批大臣的罪,至今兴狱未歇,关个把重臣在这里也不是稀罕事,当然没有心思猜测前一名狱友是谁,只是思绪散乱,模糊想道:“这首诗好熟,谁教过我?”过了半晌,却忽然记了起来:“嗯,是骆宾王的《在狱咏蝉》。很小的时候,阿爷念给我听,说道这是武周朝的有名诗人,但是这首诗意气消沉,却不及先祖代国公《宝剑篇》远矣。”
    其实他五岁丧父,对父亲的印象委实不深,就连几位谋反被诛的哥哥们,也全然记不清音容笑貌。多少年全未想起过的亲人,忽然闯入记忆里,这等情绪来得竟有点奇怪,仿佛看见另一个世界的亡魂向自己招手。将要含冤而死的恐惧,竟比战场命尽更让人满心惶惑,毛骨悚然。
    到得晚间,却终于被提出讯问。因为是临时提审,寺卿、少卿这等主事官员都不会来的,堂上只坐了两名大理寺丞,品级还低于郭光庭,见面倒是下堂一拱手,口称“都尉”,颇是客气。但到得郭光庭听了堂上评事宣读了指控罪状,只是否认,拒绝招供的时候,寺丞的语气便尖利起来:“知晓都尉是沙场上好汉,刀枪丛里赌过命来,寻常手段想是不惧。却不道我辈自有渊源——前朝来某传下《罗织经》,妙法无数,‘定百脉’、‘突地吼’、‘死猪愁’、‘求破家’、‘反是实’……都尉可堪一试?”
    他口中的来某,其实就是武周朝的来俊臣,是最著名的酷吏之一,因为后来获罪,又兼“俊”字与今上讳字同音,寺丞便不直言其名。所谓“定百脉”等,都是来俊臣与党羽发明的酷刑,顾名思义,使用出来纵使是铁汉也抗不过去,宁可自诬谋反,求速死、求破家灭族,也不堪忍受这般刑罚。夜深堂空,高烛明耀,这般话森然说来,如剑如戟,虽在春暮夏初的暖和天气里,也不禁刺骨生寒。
    郭光庭却只有一句:“天日在上,郭光庭委实不反。”
    另一个寺丞道:“都尉莫要强口,立朝以来,来此地的成千上万,谁是自家直认的?争奈倔强到头,也难免吃苦了父母遗体。劝都尉还是痛快认了罢!”郭光庭抗声道:“我实不反,如何能认?”那人冷冷道:“当年郭楚金,何尝不是如此说来?可惜三木之下,还不是悉数招了。”
    “郭楚金”这三个字传入耳中,傍晚的奇怪思绪陡然又侵入心底,郭光庭猛地抬头,神色竟比自己被问还要惊惶,语音只是颤抖:“我家大阿兄,当年在此受问……究竟是不是真个谋反?”
    这句话问出来,堂上推问官员不觉相顾,倒都是失笑了。头一个寺丞笑道:“已教诛了,如何不是谋反!都尉自家有数,还是认自家的罪罢。”
    评事便又问了一遍:“郭都尉自称,因是告发李节使,故遭反诬。敢问都尉,告发何不近控上司,却来西京面圣?擅自逃军已是罪名,况且也未曾投诉三司,便径去御前越级上控,直要扳倒主帅大将,还隐瞒先前有刺客行刺之事,所为何来!哦,你道是李节使怀恨欲杀,故此脱身而逃,我等便再请教,军州严密,节度使既起杀机,都尉如何得知消息,又如何轻易潜逃出来?并无人襄助都尉报讯逃离?嘿嘿,那么都尉此番经历,却是传奇!”
    断狱官的伶牙俐齿,郭光庭如何辩驳得过,而寺丞在堂,又是冷敲一锤:“都尉自言与李节使无怨无仇,并无行刺诬陷之理,我等却怎知此情真实?倘若都尉不忿上司,行刺事败,却来反咬一口,岂非也是情理之常!溯将起来,令兄当年便是令堂所控,出首了和安阳王结交的罪证,都尉家学渊源,诬控兴致想必不浅。”
    这记冷锤敲打得郭光庭面如死灰,再一次声音发颤,却带了怒意:“你……休得胡言!大兄……如何是阿母所控!”
    堂上官员再次相顾失笑,那寺丞嘲讽道:“都尉恁地装模作样!太后在日,勾结郡王串通谋逆是何等重罪,岂能轻纵家属,留你性命?若非出首有功,令堂又是什么出身,便得封吕国夫人?天道好还,郭楚金弟兄数十口冤魂不远,都尉也该相偿了。”
    好似几重天地一并崩塌,又好似污黑的潮水卷来灭顶之灾,郭光庭眼前只是发眩,口中喃喃,倒迸出一句全不相干的话:“阿母,阿姊……原来……彩儿那般恨我们……却是合该。”
    耳旁嗡嗡作响,仿佛听得堂上还在讯问,大约是再度威胁动刑。郭光庭茫然抬头,面色煞白,一字一句地道:“有死郭光庭,无反郭光庭。列位便请试刑。”
    寺丞哼了一声,刚要说话,外面脚步声急,有小吏匆匆入来,附耳说了几句。他便立起身来,徐徐一声冷笑:“险些唐突都尉!大卿特传圣上意旨,言道须得善加审讯,不可动上肉刑——我等谨奉圣谕,果然不敢动手,只得请试一试枷颈滋味,管教都尉寒毛也不伤损了一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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