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之31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5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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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光庭在丰州的生活惯例,一向是清晨出去绕城跑马,顺便练练弓箭,有时跑马远了,在城外郊野打猎过夜,信宿方归。守城士卒也看习惯了,见到他纵马奔回城来的时候,还会打个招呼:“都尉,如何前日出去,今日方归?节度厅都遣人四下寻都尉了。”郭光庭只是唔了一声,竟不回答,一口气纵入城去了。
    他冲进节度厅时大步流星,险些跟四处寻他的士卒撞个满怀。郭光庭平时性子谦和,即使对小卒也不骄横,这日却丝毫顾不得礼数,竟一把将扯住自己的士卒推了个趑趄,沉声问道:“节使何在?”士卒禀道:“节使大人在燕然……都尉何往?”郭光庭已经掉头往院子里去就要重新上马,想了一想却停住了,又一阵风也似冲到后院自己的居所。
    他嗓子干得发苦,眼睛却涩得生疼,胸中仿佛燃了一把火,烧得毕毕剥剥,直到坐在案前兀自不能宁定,心中只道:“休去燕然,去也无用!这分明是李怀来纵容将士做将出来,寻他质问何用?便是豆卢将军……也教我莫要冲突,到底是他军中!”
    那夜舞剑客的冷笑犹似还回荡在耳边:“是耳聋目瞽,还是装聋作哑?焉有部下实未接战,境内屠戮平民报功,而主将还当作自家出击战胜之理?某家自幽州一路行来,途中村落,全如刈草,头颅尽亡!安敢推说不知?”
    这句话竟是没有一字夸大,郭光庭纵马出城,仗着赤骠马脚力,三日间沿着阴山山脉,一直向东抵达幽州边界,将途中的村庄大都勘察了一番。这些村庄来时都曾路过,当时就惊诧四野萧条,疑心居民都已避兵而逃,这回深入查看,才知道当地百姓,竟不是“已逃”,而是“已戮”!
    失去了首级的腔子,凄惨惨倒伏在各自的家中,有的还新鲜,有的已经在春暖的气候下开始腐败,发出恶臭的气息。这些尸首有汉人,也有边界混居的蕃儿,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平日里,想必只是安分生活在这一片靠近边界的土地,托庇于大唐治下种地过活,哪承望无辜遭戮?
    战场上惯见死尸,原无畏惧,但接连查看了三四个这般样的村落之后,跄踉着走出来时已是胸中生恶。抬头看见村头井沿辘轳上犹自吊着汲水的桶,旁边一株桃花开得正盛,绯色花瓣洒满井台,红艳艳如血,更如火。
    这股火烧进他满眼底,也烧在满胸臆,一路打马飞驰回丰州的时候,整个人都似乎要炸开来一般,却到底有几分理智,不住声在心底提醒:“莫慌,莫躁!郭光庭啊郭光庭,那日你却怎生对侠士说来?”
    那日自己面对指责,怀着犹疑,却是清朗朗说了一番话出来:“侠士,大谬不然!侠士口口声声言道要诛杀李使节以及郭某,为民除害,但郭某头颅便好将去,李使节帐下高人甚多,侠士已是受伤,可有余力再战?徒劳折损自家性命,有何益处!况且侠士前来刺杀之举——”
    多少话藏在心底,那是自两年前洛阳叛乱之后想到的一些话,或者说是皇帝启发自己想通了的事,此刻终于可以说出来给此人听:“郭某信服侠士正直磊落,也相信侠士同幽州并无瓜葛,只是我行我素。然而,侠士可知晓,贸然刺杀显贵人物,牵涉甚多,后患无穷?侠士当初在洛阳诛杀薛简,确实快意恩仇,干净利落,却紧接着促使薛义方疑惧圣上,走投无路,鼓动神策军谋逆,险些撼动朝局!这难道是轻易做得的事?”
    舞剑客纵使是折翼的伤鹰,却仍然保持着桀骜之气:“某等做剑客的,只知道‘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安管你们贵人家的是非风波!”
    郭光庭正色道:“错了!侠士杀得痛快,去得干净,却不见后头烦恼!当日薛义方、张显庆谋叛,万幸没有伤了圣驾,可是神策军叛乱的五千人,一夜诛尽,纵是叛党当死,难道就不是性命?薛氏犯了大逆,满门株连,连绷里婴儿也一并搜杀,又难道不是惨事?更休提杜相受了牵连,门生子弟或死或流……侠士今日若贸然杀了李节使,灵、丰二州无人掌管,势必大乱,军中也定有许多无辜士卒要担当罪名,遭到拖累,这岂止是‘贵人家的风波’?”
    回忆的时候手上也没有闲着,直接拖过案前文具,他平时不亲文墨,砚台干涸,连墨锭也开裂了,倒水来研墨的时候,手掌仍在发抖,洒得满案都是水渍,又一次提醒自己:“沉住气,这等事,须得好好写将出来,急呈西京——只消七郎知晓,定有处置之法,我何须急怒无措?”
    这是自己在舞剑客面前做出过的承诺:“侠士放心!郭某定去亲自勘看,如实报上朝廷,自有妥当处置。军政大事,非是一人一剑可为,侠士暂且收手,请观后日如何?”
    摊开上封事用的白麻纸,笔尖一字字流出来的,不是墨,全是沿途看见的血——那般无辜的血,换取的又是那般无耻的功!舞剑客临去的冷笑言犹在耳:“某等剑客,从来信不得天家,今日却姑且信你一回。”不觉喃喃说道:“不,我等将士,都是人臣,不信托天家,却信托谁?何况七郎岂能不为百姓做主!”
    他不擅文字工夫,急怒之际写出来的文章更加无章句之美可言,还不免颠三倒四错漏连篇,接连起草了三遍,才算妥当,封入进呈皇帝专用的皂囊,出去交给亲随:“即刻赴京,专呈圣上。”李濬原来特许过他上封事权,近来郭光庭颇是懈怠,难得上疏,如今忽然遣命,亲随也不由得惊诧了一下,但看见主人双眼发红,满脸急忿,不敢多问,径直接令快马而去。
    从丰州到长安,日夜兼程沿驿换马,也须得七八日工夫,而皇命下达,最快也要再过十来日才能传达。郭光庭也知道急不得,只能按捺性子等待。这时已是三月中,倏忽光阴流转,便到了月底,李怀来父子从都护府回来,又一次宴请将士。郭光庭性子虽然按捺下来,却终究不会作假敷衍,怕起冲突,只能托病不往。于是李怀来长子李安平亲自来探病,慰问了一遭,郭光庭只好装佯躺在榻上,冷淡答了几句,打发回去。
    为了装病,睡了一个白天,晚上倒烦闷得起来发呆,只是在想:“七郎收到我的封事不曾?”剔了银烛,正呆呆坐着想西京之事,忽听门外轻声剥啄,有人压低声音:“都尉醒否?速速出来,有事来报。”
    郭光庭一怔:“是莫贺啜?”过去开了门,莫贺啜手中拿着小小角灯,也不进门,直接伸手拉了他出来:“院内外的服侍汉,都教小人支使开去了,都尉从速脱身,否则大祸临头——小人偷听得节使父子今夜商议,要暗杀都尉于丰州!”
    郭光庭大惊失色:“此话何来?”莫贺啜道:“都尉月中可是上疏朝廷,告发了节使?此事已泄,节使怀恨,必欲杀了都尉。”
    郭光庭一则以惊:“我上封事专呈天子,旁人难见,如何外泄?”一则以疑:“好歹我也是上方驻使,监军此地,李节使岂敢杀我?”
    背后门扇已掩,只有窗格中透出淡淡灯光,莫贺啜手中角灯火焰也极是暗淡,照得他面目模糊,狼一般的眼睛里却是讽刺的笑意:“都尉好憨!朝中军中,有甚两样?世上焉有不走风的事?无非一名监军副使的性命,比灵、丰二州十四万大军,谁家要紧?”
    他拖着郭光庭手腕,不由分说便往外走,见对方脚步迟疑,不免又发讥嘲:“都尉莫不是有恃无恐?小人倒也听得幕府书记向节使言道,都尉身份非常,乃是长安李家天子心爱的人,动手要谨慎行事——只可惜,待都尉‘猝然病故’的消息传入长安去,李天子再痛心,也无非就是洒几滴泪,厚厚加赠都尉身后哀荣,断不至于和朔方军破脸。男子汉勾当事体,凭仗的是刀头血,谁顾得心头爱?”
    这几句讽刺如此辛辣,直接揭穿郭光庭的隐私,他不由得满脸发烧,手上却是用力一挣:“莫贺啜,谢你好意,我不能走!军中擅逃乃是死罪,何况我已上封事,圣上尽知此地情弊,李节使倘若杀我,岂非罪无可恕?我若私逃,倒是我心虚犯法了。”莫贺啜冷笑道:“都尉怎知天子便接到了封事?小人分明看见,封事稿件已在李节使案头!”
    郭光庭震惊无比,失声道:“难道李怀来在朝中有人,截取了呈给圣上的封事?好不猖狂!”莫贺啜道:“小人如何知晓?小人又不识得汉家文字,只听书记说了一句是都尉的上疏,哪知是原稿,还是抄件?总之,都尉在此地全无倚恃,还是从速脱身的为是。”
    他拉着郭光庭出去,一路到了马厩之侧,打个手势,意思自己去取马,让郭光庭藏在暗处稍候。夜间马厩也有值勤的士卒,但因为夜深,都坐在外面瞌睡。莫贺啜熟悉马性,悄悄入去毫无惊动,过了片刻就牵了两人的马出来,为了偷走,连马蹄都用厚布裹上了。从后门出里坊、上大街,一路全无声息,躲避着巡卒而行。
    其时已当三更,天上没有月亮,满天繁星分外璀璨,照临着北陲边城的千门万户。春夜的风扑在面上,有种近乎腥膻的生机,使得一颗心勃然而动,豁然而悟:“是的,定是李怀来勾结朝中,间阻封事!我在此地送死何益?还是从速赶去西京——我要亲身去寻七郎!”
    军州的城门夜间把关出入,但因为城外也有驻营,朔方军的法规又宽纵,守城士卒看见郭都尉自称要去城外营寨有事,丝毫不起疑心,直接放了出城。莫贺啜本来穿着甲胄,将护面拉下来遮住容颜,一言不发随在郭光庭马后。直到纵出十余里,他才忽然勒马,开口道:“天明节使发现不见了都尉,必然派兵追赶,都尉千万莫从去长安的驿路大道而行,要么向南横穿沙漠,要么东去幽州——小人不能相送,就此拜别。”
    他勒马突然,郭光庭的赤骠马又奔出了数十步才勒转回头,听了此话,诧声道:“莫贺啜,你上哪儿去?”莫贺啜道:“小人隶属节使帐下,岂能不回丰州?”郭光庭急道:“你放走了我,万一李节使知晓……”莫贺啜截住他的话,问道:“小人便不回丰州,又能投奔何处?请教都尉要去何处?”
    郭光庭不假思索:“我自然回西京面见圣上,在圣前将此地的事一桩桩讲来,岂能容得奸邪遮蔽圣聪?”莫贺啜不觉笑了一声,声音在护面之后有些含糊:“便知都尉要去西京!那是天家贵人的所在,小人一个突厥降奴,怎生插得下足?”
    他跳下马来,摘了兜鍪,举手为别:“横穿沙漠甚是难行,小人已替都尉鞍上备好水粮,好在都尉马快,想无凶险。小人祈祷都尉平安归京,得与李天子相见。”
    赤骠马受莫贺啜治过虫病,和他甚是熟悉,此刻被主人勒住不走,便不住回首绕向莫贺啜的马头打鼻喷。郭光庭单手握缰,心中茫然:“可是……你送我出来,总会有人知觉,到时候万一遭害……”莫贺啜道:“小人在健儿营做什长,倘若无故失踪,一什健儿要一并究罪,都尉何忍?鹰有鹰飞的道,蛇有蛇钻的窟,都尉且忧虑自家去处,莫要管小人的事体。”
    郭光庭却怎么能不忧虑他的下场,只是迟疑不决,又劝道:“莫贺啜,你还是同我一道去罢!李节使追寻下落,也未必就斩了一什的健儿;你留下被追究,却是万万难保……你待我如此恩义,我怎能自家撇你脱身?”莫贺啜不耐烦起来,说道:“好汉子行事,哪来恁般黏黏搭搭!要说恩义,都尉须也有大恩于我,如今便当报答——你自去!”
    他忽然出手,一鞭抽向郭光庭马后,赤骠马还被勒住笼头,受了一鞭,登时厉声嘶鸣,人立起来。郭光庭身不由己松了缰绳,回头仍道:“莫贺啜,你……”莫贺啜翻身上马,大声骂道:“你这个漂亮的笨蛋,莫贺啜当初怎么没有一箭射死了你?”
    他这句话说的是突厥语,只道郭光庭不懂,偏生郭光庭久在天山,西突厥那边的语言却是能听能说上几句的,只是一愣便听懂了。马背上两人目光一接,倏忽便分。莫贺啜重重合上兜鍪,掉头带马而去,郭光庭的赤骠马也已经撒开四蹄向南飞奔。马步迅速,片刻便拉开距离,郭光庭再次回首的时候,莫贺啜的身影已消失在淡淡星光之下。
    马蹄如飞,夜风似潮水般扑扑打上面来,心中那一点疑虑担忧,瞬息便抛弃了开去,而此去的目的,却无比清晰挂在眼前:“归去长安,面见七郎!”
    长安的方向略偏东南,渡过黄河穿入沙漠的时候,初生的一轮红日已挂在前路。汗漫黄沙风尘浮动,遮得日头也似黯淡了几分,然而总能够拔剑挥去尘霾,扫清出天日昭昭。
    丰州南去,是普纳沙广阔沙漠,不走大道的话,往下要穿过宥州,还有另一片莽莽黄沙。路途艰辛,去马却毫无犹豫,恨不能胁生双翼,脚踏云霓,自顾向心眼里那轮红日飞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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