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之13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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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父杜重华的愁烦,自然是朝堂之上的纷纷攻击,弄得他焦头烂额,只能上疏自劾,引咎辞相。然而这些攻击,最严重的后果也就是黜官免职而已,真正致命的一击,却不是来自官场,而是来自后宫。
    圣驾在东都遭遇叛乱的讯息传至西京之后,西京留守的官员纷纷上封章之外,侍奉二位皇子的侍从学士,也必须替皇子代写表文慰问父皇。宫中派来奉进文书的宫使,却向皇帝秘密进言,重新提起旧案:“二月元庆公主殇故、大殿下被毒之事,其实另有玄虚,郭彩儿并非韦氏所指使。”
    因后宫倾轧痛失二子一女,是李濬今年不如意事的开端,闻言立即便令追查。宫正谢秋与几名有关涉的内廷官被火速传召到东都,战战兢兢奉上一份帛书:“这是韦氏被赐金屑酒之后,挣扎未毙,爬在内室地板上血写的遗书,奴婢偷偷影写了一份。”李濬问道:“原书何在?”谢宫正颤声道:“因诋讦了皇后……被取去毁了。”
    韦妃宫中服役的主要侍从多半已经受牵连处死,却有司膳房女官出来作证:“郭彩儿自来不是贵妃宫中服役女奴,究竟受谁指使,奴婢委实不知,却担保韦氏……之前断然不知有此人,更不能知晓她与郭娘娘家中恩怨。”
    李濬声音沉沉:“很好,当日众口一词,阿韦罪证确凿无可抵赖之际,你们却在何处?遗书当时就已写就,纵使有人间阻,也不曾断绝呈送之路,怎地便无人有今日的胆量?尔等小人,一旦见杜仆射得罪,便欲重兴风波!”
    诸宫人全体伏拜在地,没人敢接话头。皇帝猝然回首,吩咐颜怀恩:“搜检杜重华家宅,将宫中与他的书缄,悉数取来!”
    皇后素有孝名,虽然父女分居两京,却常遣宫使定期向父母赐物慰劳,书写小笺嘘寒问暖也是常事,本来算不得什么嫌疑形迹,何况纵使真有不轨谋算,杜重华又怎么可能公然落下证物来?这个道理谁都知晓,李濬当然也不指望从书信中捉着破绽,但看着宫中与杜府通信的那些日期,气到极处,却只是无声的笑。颜怀恩便在旁开解:“皇后不能随大家来东都,定是记挂,难免跟杜相通信频繁,未必有甚恶意!大家且自宽心,世上哪有第二个韦庶人?”
    韦庶人即中宗朝的韦后,与皇帝是患难糟糠,到头来却毒死丈夫,意图夺权。李濬听了便问:“昔日韦庶人弑逆之后,为何扶立少帝重茂?”颜怀恩回答道:“那自是因为少帝年幼,便可垂帘。”李濬冷然道:“太后当年舍二位兄长而立我,未必不是因我年幼。”
    薛太后对两名年长儿子的“舍”,便是血淋淋骨肉相残的冷酷无情,推溯到昔日武则天,又何尝不是宁可“摘绝抱蔓归”也要残杀有威胁的子孙?那还是杀戮亲生之子,而如今毒害明月奴,嫁祸韦贵妃,一口气去掉的只是两个无关痛痒的嫔妃子息,最终宫中身体健康、心智健全的皇子便只剩了皇后的嫡子,稳稳是太子的不二人选。如若皇帝有个三长两短,便是万里江山在手中。
    颜怀恩哪里还敢答话,大气不喘的躬身聆听圣音。李濬将皇后的书缄掷在案上,却只是一句讥嘲评语:“好不急躁——无吕武之才,也想为吕武之事?”
    这轻轻一句话,便打落皇后家族万劫不复。
    宫中毒害事件的翻案闹得沸沸扬扬之际,参奏杜重华的封事也自“观望纵乱”诛心到了“谋逆不轨”。这时薛氏已遭族诛,有司追查也只能追查到薛义方耸动了张显庆作乱,无论如何也没有杜重华与他们勾结的证据,但杜重华在叛乱之际救驾迟延是真,其女在宫中阴谋施害确保己子地位也非捕风捉影之谈,李濬当初听郭光庭说起薛简被刺杀的情由后,便判定“有人要促薛义方之反”,可是,到底是谁能够坐山观虎斗,坐收渔利?
    五月底郭光庭常例被召入万安宫的某日,已是杜重华暨多数子弟被捕入诏狱、鞫问谋逆之罪的时候。李濬心情显然十分不好,偏生郭光庭哪壶不开提哪壶:“驹奴闻得,比来有人参奏裴将军?”
    李濬皱眉,颜怀恩在旁道:“嗳,还不是因为韦娘娘近来雪了冤,军中便翻出平乱那次斩了孙长通的事说话?依老奴说,纵是裴显鲁莽擅杀,也是事急从权,情非得已,哪便值得恁般聒噪不服!”郭光庭不觉失口道:“裴将军几时擅杀?是陛下亲口教我传令,让将军先斩孙长通立威的,亦有宝玺为凭。”颜怀恩道:“大家当日所言,倘若军中不服裴显统领,便杀孙长通,也未是指定的要杀。到底是不是‘非杀不可’,原系裴显自家斟酌……”
    郭光庭听这话里竟是指责裴显,不禁发急,欲待争辩,李濬从书案上抬头看他们一眼:“军政大事,各自回去上牓子来论争,燕居所可是朝议处?”
    两人只好躬身谢罪,李濬向颜怀恩道:“驹奴年幼冒失,也就罢了,你却素来是谨细的人,说话也怎地如此不合?岂非失了我特地委派你辅佐裴显之意?”
    这话微有些重,颜怀恩赶紧跪倒:“老奴素来在内廷服事,头一回摄领护军中尉,一切惶恐!老奴也知这不过是因神策军元气大伤,军中无主,权且将狗尾做貂帽凑个数的意思,安敢再上牓子向公卿面前出丑?”
    李濬微微颔首,颜怀恩又道:“大家面前,老奴却有句不识天高地厚的话私下要讲:张显庆那厮被薛义方耸动谋反,无非是错认大家意欲不再任用宦官掌神策军,一时差池了念头。说将起来,刑余之人不合掌军,也是道理,奴辈只管将大家服侍好了就是功劳,有甚抱怨?只是见这回孙长通的事——裴显当日连杀二将立威,除了孙长通,可不是还有前中尉王希扬?孙长通被军中翻出来大做文章,哓哓不服,王希扬却哪得人提?可不到底是个无子无孙凄凉人,终归没人惦记着。”
    他说完了便深深伏跪,砰砰连叩了几下,前额淌出血来:“老奴该死,老奴口出怨言,请大家重重发落。”
    李濬挥了挥手:“出去,知道不合怨言,自己领罚去罢。”颜怀恩又叩了首谢恩,膝行倒退出去了。
    郭光庭于是重新提起裴显的事:“陛下,裴将军委实不是擅杀,何况护驾有功……”李濬道:“我又何尝判他擅杀之罪?他自己偏要以此为名,自请降职外放,可不是同着朝中一道来作闹?”郭光庭道:“龙武军旧部怨恨孙长通无罪见杀,一直挤兑,其余北衙诸军也有抵触之意,裴将军……也是无奈。”
    其实裴显的情绪不仅是无奈,他的亲信部属窦惟忠,就直接口出怨怼之辞:“要杀孙长通,须是圣上一句话;如今杀错了人,军中诸多不满,就当不起圣上再亲口说一句话出来?但由得朝中乱哄哄攻讦将军,要我说,便是渡了黄河烧浮桥,好不斩截的勾当!”
    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语立即被裴显失色喝止,喝斥出去。郭光庭看见这老将军一时愤怒得满头白发都微微颤抖起来,却忽然觉得,他心里恐怕也同样是这么想的。
    作为当日的传令人,郭光庭不能说将军的不是,作为裴显的旧部将,他也不敢拿这些话直接质问皇帝,心里七上八下,只能化为一句:“陛下,还是……允了裴将军外放罢,军中将士不合,委的难当。”
    李濬沉吟良久,道:“也罢!我便如他之请,却依旧要他掌神策军——地方上原有神策军行营,河朔多事,正要整顿,可委裴显出掌行营使,仍领神策军都知兵马使之职。外巡几年再回来,北衙军也不至抵触了罢。至于裴显辞爵,便不必了,救驾之功不予奖赏,如何激励臣子用心?”
    裴显大破突厥之后,已爵封高陵县男,这回救驾有功,又升赏为高陵县侯。马上功劳取封侯,原是从军最向往之事,如今意欲辞却,这举动实则是含着心灰意冷,也不无试探。因此皇帝可应他请求予以外放,却坚决不允辞爵,毕竟要表示温慰。
    这些政务勾当自有掌制诰的文官去处理,在李濬便算解决了这个问题,心情不觉微微松快起来,想起一事,说道:“驹奴,你来正好。这回你也功高当赏,争奈你到底年轻,不合封爵太早,我另有物事赐你。”
    他所赐物事便是那柄武后宝剑,郭光庭曾持以破水下机关、杀叛乱贼党,到这时才正式赐予:“此剑宝贵之处还不是锋锐绝伦,而是来历非凡。当年太宗皇帝与诸宫人闲话,戏问如何驯服烈马狮子骢,则天皇后还是才人,答曰须得三物驯之:一铁鞭,二铁锤,三匕首。鞭之不服则锤之,锤之不服则杀之。太宗激赏,果然赐了一柄锐利短剑。其后高宗垂拱,万国来朝,则天后觅得良匠,将短剑改铸长剑,常常悬以护身。晚年赐予太平公主,太平公主又转赠玄宗皇帝。玄宗起事,诛逆韦、匡朝政,悉以此剑佩身不离——你先祖郭震作《宝剑篇》进呈则天皇后,后来又拥玄宗登大宝,多半也曾见过此剑。”
    吹毛削铁的利刃自然是宝物,但这般流传几代帝王之手的宝物,却于贵重之上又加以令人凛然生畏、肃然起敬的威力。将这带有特殊来历的宝剑赏赐臣子,自是无上的荣耀,何况赐下来的,还有李濬亲笔书写的一幅字。却是在郭光庭从安西凯旋军而归时,李濬便欲书赐的《宝剑篇》。
    当时皇帝业已写了开篇两句,因为郭光庭语言冲撞,不欢而散,赐书之事也就此搁置。中间经历了些许风波,到底嫌隙尽消,情好正密,甚至李濬携着郭光庭手,同他共看这一幅书法时,语气是颇温存旖旎的:“‘……龙泉颜色如霜雪,良工咨嗟叹奇绝。琉璃玉匣吐莲花,错镂金环映明月。正逢天下无风尘,幸得周防君子身。’这里一句,却是最佳:‘正逢天下无风尘,幸得周防君子身。’君子爱剑,剑护君子,何尝不是一辈子须臾不离的缘分?”
    这般亲密厚爱,自然免不得朝野议论,并且因为杜重华已经定了大逆之罪,眼看中宫也要易主,观此龙心所向,由谁母仪天下还不是人人意料中的?乃至于口齿轻薄之辈,背后已传出这样的笑话:“将来怕不是‘内外一双郭皇后’?在内的那一位也就罢了,在外的却教人如何称呼?北衙禁军怕不要改名‘娘子军’?”
    然而郭光庭此刻的职务并不隶属北衙禁军,相反倒是挂职在负责长安城内安全的南衙卫军里,这回随驾来东都只是摄领奉车都尉之职,除了求援那一回便没有跟北衙军打过交道。李濬也似乎并没有立即调他入北衙军的意思,于是谣言虽然传得风行,北衙军改娘子军的笑谈,却是杞人忧天。
    到了六月中,杜氏的逆罪终于行了定案,却没有像薛氏一样夷灭三族,只是将杜重华以及几名直系子弟尽数赐死,其余族人男子流放,女眷没官。废后的诏书,也同时正式颁下:“燕啄皇孙之害,合堪罪也;雉凌刘氏之心,其得效乎!姑念有娠,免其死罪,废为庶人,幽闭别院。”
    夏季未过,皇帝还留居在东都,这封诏书便由最亲信的宦官颜怀恩赍了,亲自赶去西京大明宫宣读。郭光庭因为近日被议论得太多,李濬也觉得该当暂时回避一下风头,于是委派了他领小队士卒,陪送颜怀恩回长安宣诏,趁便给假省母,等候玉辂还京,就不必再折回洛阳来了。
    (注释:燕啄皇孙之害,指汉成帝皇后赵飞燕残害宫中妃嫔的子息,在当时有“燕啄皇孙”的童谣;雉凌刘氏之心,指汉高祖皇后吕雉垂帘听政,女主掌权。这里是模仿唐代制诰最喜欢用的骈体四六,于是生凑典故,其实模仿不像,有道是:十年读之功,不曾下也;三脚猫之名,岂非耻耳?此皆乃作者不学之故也!大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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