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玉簫，你個球子，老子早點給你說哈，你娃娃出了工傷事故，不要怪我哈！”
    上工的第一天，廠裏招來的開料師傅鞏勝軍帶著梁玉簫，來到了精密推台鋸邊。
    鞏勝軍自己不動，兩手抱胸，叫梁玉簫清掃機器和場地。
    梁玉簫剛動手，鞏勝軍就這樣說。
    鞏勝軍是個四十來歲的人，原有一手好木工手藝，也是為了掙錢，還在大嶼剛放開那陣，就到大嶼來求職了。
    一個能夠全程手工做出精美家具的師傅，隻操作一個起始流程，自然就是小菜一碟了。
    但是，鞏勝軍進了工廠，無法發揮他的全能手藝，隻能屈居於一個流程，還隻能聽廠裏安排，所以一找到工作，就幹上了開料。
    開料工在木工各工種裏麵，是要費體力點兒，但卻是比其他工種掙錢，鞏勝軍一混就開了六七年的料了，他開料，速度和精度，自然是沒說的。
    也因為有手藝，開料特別在行，加之本身氣盛，鞏勝軍總是對所在工廠不滿，一般都隻能在一個廠幹一年，就辭職走人了，總在“另謀高就”。
    鞏勝軍應聘到雄峰家具廠後，見老板給他配個毛頭小夥子做下手，心中老大不高興。
    所以，開工第一天，鞏勝軍就開始教訓起梁玉簫來，而且還把大師傅的架子擺得老高。
    梁玉簫呢，初見鞏勝軍，本想尊尊敬敬地和鞏勝軍相處，卻總是挨訓，心中也老大不高興。
    但梁玉簫是什麼腦筋？那可是玻璃腦殼呢，要不，家那麼貧窮，也沒啥富貴遺傳基因，讀書成績咋會那麼好呢？
    這就叫天生聰明。
    所以，梁玉簫因為深知自己的生存處境，還毫無資曆，就把氣憤埋在心底，不管鞏勝軍怎麼把他當狗使喚，他都順順從從服服帖帖，讓鞏勝軍很難對他發火。
    這時，聽了鞏勝軍這麼一說，梁玉簫不由問：“鞏師傅，那要怎樣才能不出工傷事故啊？”
    鞏勝軍用教訓的口氣說：“你龜兒子聽好了，抬板接板就不說了，失了手，最多砸到腳，可推台鋸要是傷到你，碰一碰都會斷指斷手呢！”
    梁玉簫正在收拾推台鋸，看著上麵的少半輪鋸片，想了想問：“鞏師傅，那要是開的小塊料落在鋸片邊，不用手去拿，怎能拿得到呢？”
    原來，在等上班的這兩天裏，梁玉簫已經把各車間轉了很多圈了。
    這就是有心人的作派！
    要是無心人，隻會被動地被吆來喝去，可梁玉簫，因為自己對家具工廠一無所知，既然要在家具廠工作了，怎能一無所知呢？
    所以，趁有空閑，梁玉簫就反複觀看各流程的設備和流程上的半成品，自然看到了有的板料，小得比筷子大不了幾倍，故有此一問。
    鞏勝軍說：“你龜兒子是吃草長大的？連找塊合適的板料去劃拉鋸片邊的小料都不懂？”
    一問就挨罵，梁玉簫著實委屈，說：“人家還從來沒接過料嘛，哪可能懂呢？”
    “先給你娃娃說哈，你來跟老子接料，要是十天八天都還上不了手，那老子就要叫老板另外找靈醒的，不要你給老子做下手！”
    “鞏師傅放心，我會努力配合好你的。”
    “嘴巴說了不算數，老子要看實際的，你娃娃要曉得，下手配合得不好，老子要少掙不少錢呢！”
    “哦，知道了。”
    這時，梁玉簫已經知道了，一線工人全都是計件製，非一線員工全都是月薪製。
    自然，梁玉簫也知道鞏勝軍說的“下手配合得不好，老子要少掙不少錢”是啥意思，就說：“鞏師傅，我是生手，隻要你肯指教，我肯定很快就能和你配合好的！”
    “這話還像個學徒娃娃說的話，小子，你可要眼觀四向，頭腦靈光點兒哈！”
    ……
    工廠全麵開工了，鞏勝軍和另三台推台鋸，都接到了配料表和任務單，開始開料了。
    梁玉簫迫於生存壓力，一心想早點兒多掙錢，就特別努力，特別小心謹慎。
    才開始開料的兩三個小時，梁玉簫因為手太生，抬板、喂料、接料、碼料，都很笨拙，沒法把速度開得快一點兒。
    這就讓鞏勝軍又氣又急，嘴裏不停地罵著：“日你個先人板板喲，咋個遇到你這麼個笨豬腦殼來做下手哦！老子今年又倒了血黴了！”
    也是心裏還算能裝得下事兒的梁玉簫，要是換個人，沒準不笨都被吼罵笨了！
    梁玉簫呢，到底是有頭腦的人，完全把鞏勝軍的毒罵當成耳邊風，卻把心思用在怎樣來配合得默契些方麵，甚至連鞏勝軍罵的什麼話，都沒有聽進去。
    不過，開料的頭一個上午，到了十點半的樣子，鞏勝軍罵著罵著，不知不覺就沒聲兒了。
    原來，梁玉簫已經配合得能大體正常操作了，鞏勝軍就專注於盯著料單，盤算著怎樣套著用板了。
    不是家具業界的人不知道，那時的冥邑星球，東冥洲南方沿海剛放開那些年，因勞工特別廉價，投資家具行業的老板，都沒有采用昂貴的數控設備。
    當然，當時的芯片工業剛剛起步，所以數控設備貴得隻有極少數大型企業買得起。
    開料設備，就都采用精密推台鋸，而操作推台鋸，開料工的素質和技術，對產品質量和成本，就有很大的影響。
    有的開料工，隻圖快，精度就差，就影響產品的結構質量。
    更有大大咧咧的，總會出點兒錯，隨時都會被主管罰款，返了工還要賠材料，連帶的後果，就是拖慢了進度。
    而好開料工，就是既快又準，還能把同樣一張標板多開出些料來，因而好開料工的鋸台邊的廢料就很少，基本找不出可用之料。
    而差的開料工，隻圖大板好用，從不做配套計劃，廢料堆的“廢料”總是堆積成山，很多大有用處的板料，都成了廢料。
    哪個老板遇到了壞開料工，板材成本就會上升兩三成。
    鞏勝軍為啥能夠差不多每年都在炒老板的尤魚呢？
    就因為鞏勝軍開料，是既快又準更能用盡材料，所以牛逼著呢，而且，要是有了打樣的空缺，那他鞏勝軍又是把好手。
    還別說，這鞏勝軍，脾氣暴躁，動輒暴粗口，說話全不顧別人的感受，卻也是個性情中人，有豪爽的一麵。
    當梁玉簫給鞏勝軍做下手做到三天以後，鞏勝軍覺著，就算把頭天的耽誤算上，這三天多也沒比往常少開料呢！
    於是，鞏勝軍就誇梁玉簫：“梁玉簫，你小子還算眼巧啊，啊？老子遇到過好幾個廠裏配的下手，都要十天八天才摸得上手，你娃娃才三天，就能配合老子了，哈哈！”
    梁玉簫見鞏勝軍誇他都要暴粗口，心裏哭笑不得，不過，前幾天一直挨罵，這會兒受表揚了，梁玉簫還是很有成就感的。
    梁玉簫說：“多謝鞏師傅誇獎！不過，全靠鞏師傅指點得當呢！”
    “哈，你娃娃乖巧，懂得把亮紅頂子送給老子，老子喜歡！
    “小子，好生幹，隻要老子開料多了，分工資時，老子給你娃娃按高的分！”
    “分工資？啥意思哦？”
    梁玉簫最關心的就是領工資，一聽到“分工資”，心裏一格登，就不自覺地問道。
    “小子吔，這會兒莫分心，下班空閑時，老子給你細說！”
    於是，兩人又默默地專注開料了。
    原來，工資分配，這也是沿海與內地家具業的重大區別之一。
    以內地家具業緊隨沿海之後發達起來、並迅速繁榮的西塬邦內京州的首府內京市來說，家具廠老板分配工資，就不是沿海企業的那種方式。
    內地家具老板怎麼分配的呢？
    老板先給木工工段、油漆工段和組裝工段定一個大框架計件定額，月底算工資，就把計件定額乘以產品總數，就是各工段的計件工資。
    老板就把每一個工段的總工資交付給工段主管，有的叫工頭，由主管去給每一個工人發工資。
    一大包鈔票經手，誰會傻到不抽頭呢？
    主管自然是要按成抽“手續費”的，抽了頭不說，主管不順眼的，還要再抽一截，因而主管的月薪，往往是工人的數倍之多！
    當然，活兒也是隻問主管，這樣，主管就成了一方微型皇帝了！
    這種分任務和算工資發工資的方式，內地業界叫“提口袋”，其實就是從提錢口袋經手發工資而來的。
    大嶼這邊呢，最先開家具工廠的，是來自西煬洲和南邑洲的外資，帶來的當然是成熟的管理模式。
    在大嶼的家具業界，不僅工資不會經過提口袋工頭的手來發，人員搭配，也不會由工人自行搭配。
    就算要給工人一定的自願空間，那錢也是由出納發到每一個工人手裏的，這就沒人吃得到工人的掐頭。
    雄峰家具廠對開料工、排鑽工和噴漆工的上下手分配規定是——
    開料工、排鑽工和噴漆工的操作手在百分之七十到七十五之間分配，下手在百分之二十五到百分之三十之間分配。
    究竟怎樣分配呢？由技師說了算，但錢還是出納發。
    比方說，這個月鞏勝軍和梁玉簫開料的計件工資共有六千元，鞏勝軍可以給梁玉簫分一千五百元，也可以給梁玉簫分一千八百元。
    梁玉簫聽了鞏勝軍的介紹，心中在暗想：看等到發工資時，你鞏勝軍按什麼比例給我算工資哈？
    不過，因隨時都有內地的工人跑到沿海來求職，所以，沿海的業界也有的廠知道內地是提口袋的，當然，也很鄙視那種非企業化的分配方式。
    ……
    活兒摸上了手，日子混得就快，不覺就做到了月底了。
    梁玉簫以為到了月底就要發工資，心裏就一直盼著。
    可是，一直盼到下個月二十號了，工廠才發工資。
    因為賬目是明的，發工資前，廠裏還公示了的，若有算錯，公示期內，工人還可以查賬更正。
    這是春節後第一次算工資，二月底還有幾天的計件活兒，也算在了三月份。
    這一個月，鞏勝軍這台推台鋸，還真比那三台推台鋸多了六七百元的計件工資，總共有五千六百多塊錢。
    梁玉簫在出納那兒拿到手的，是差點兒一千七百元，扣了夥食都還有一千一百多元。
    哇，我的那些老師，現在還才兩百多元月薪呢，我出來打工，一月比老師差不多要多掙一整千呢！
    要是我也學會了技術，一月就能掙兩三千、三四千了啊？
    賬雖然不能那樣算，但是，梁玉簫這是人生第一次，手裏真真實實有了一千一百多元錢了呢！
    不過，剛出來，人在天涯，後麵的路還是黑的，這點兒養衣兜的錢，還不敢給家裏寄。
    梁玉簫又算了算，發現，鞏師傅是按百分之三十給我算的呢！我這才是做第一個月呀？
    看來，鞏師傅這個人，脾氣是怪了點兒，嘴巴沒個把門兒的，心還是挺好的呢！
    往後，可要尊敬鞏師傅些！
    哦，對了，要不是鞏師傅做操作手，靠我這個生手，那是一分錢都掙不到的呢！
    嗯，我得像模像樣地在餐館請鞏師傅吃個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