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的，應昭便望見了那道頎長身影。
    今日的天氣不算太好，有細細的雨絲落下，一如那日靈山初見。
    寧撐著一把素白紙傘，站在石門之下。他的身前，是蒼茫荒涼的大荒，而他的背後，卻是滿目蒼翠的靈山。
    小雨瀝瀝，傾斜著從海內吹進大荒，潤澤了幹枯的泥土，使花開更甚。
    應昭落地，再度變作人形，腳尖輕點，落在濕潤的土地上。
    他的衣衫已經被雨水沾濕，卻在光的照耀下顯得格外潤澤，仿佛能將他身上的尖銳棱角盡數掩蓋，隻餘下一片似水柔情。
    寧似有所感，抬起頭來，一眼便望見了遠處的應昭，笑著向他揮手。他的笑那樣純粹，擁有著推開滿目陰霾的燦爛，深深地照進了應昭的心裏。
    心又開始砰砰地跳了。應昭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每近一步，寧那澄澈雙眼中的倒影便清晰一分。
    那雙眼睛如同明鏡一般，映照著滿目鮮紅春蘭，於風中搖蕩。而在那花叢之中，一個身影如落地的流星般漸漸靠近。最後，近乎占據了整個視野。
    “歡迎回來，應昭。”寧凝望著麵前之人，粲然一笑，於唇角眉梢處流淌著純然的歡欣。
    應昭踏雲而來，本是風塵仆仆，可見到麵前這人，心底裏的一切煩惱便都隨著笑容煙消雲散，隻餘下了滿心的歡喜。
    在某個瞬間，應昭的腦海中闖入了一個念頭：像這樣的時刻裏，也許可以擁有一個擁抱。
    不過，這大膽的想法隻存在了不到一刻，便被應昭刻意地拋之腦後了——他不敢賭，也賭不起。
    應昭猶豫著想要伸手，但當他不著痕跡地將目光放在寧的身上時，卻發現沒有一處能夠容得下他的觸碰。
    於是作罷，當應昭再度展露笑顏時，一切的小心思都已消失不見。
    “我回來了。”應昭輕輕點頭，淡然應道。
    他的情愫深埋心底，不為人知。
    ……
    當記憶如潮水般湧入時，原本便搭建在空洞之上的虛假回憶轟然倒塌，被真實吞沒。而當應昭刻意地去對比時，卻從中發現了不少曾經有所懷疑但又被束之高閣的虛妄。
    一如那次出訪大荒，又如數年後的那場危機。
    從前的應昭以為，他總是獨行於世間，哪怕是在那場差點令他丟掉性命的圍殺之中，他也無所依靠。
    可如今他才明白，那並不是他此生的至暗時刻，恰恰相反，是一段堪稱桃源、令人留戀的時光。
    ……
    那時，距離應昭第一次出使大荒，已過了數十年光陰。
    一日，就同往常一樣，應昭與寧於石門處告別。
    與先前相比，這裏的變化可謂巨大。焦土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的春蘭，雖然仍舊開著血色的花，但已長出了碧綠的葉，不再那般駭人，反倒是透著滿滿的生機。
    這是寧的功勞。這幾十年來，大荒安定不再作亂，他也終於能騰出空來，改造神山。
    靈山石門的另一側，原本也屬於一位山神。不同於群山遍布的海內，大荒多平地荒原，山峰極少，能夠誕育山神的更是稀有。
    寧並沒有告訴應昭那一位的名諱。她是導師、是母親、是朋友，她曾帶領初生的寧走過懵懂，教導他鎮壓地動、治理山林，她曾與他攜手將兩座神山打造成世外桃源，將世間紛爭阻隔在外。
    盡管分屬兩個陣營，但兩人之間並無一點隔閡，就同如今的應昭一樣，從第一麵起，便已知曉心中默契。
    可惜，小小山神終究無法同時代之滾滾洪流相抗。
    為了抵禦大荒的侵入，一座座石門拔地而起，將兩地徹底分隔，往後百年，再無半點音訊。
    說道此處，寧的喉頭有些哽咽了。
    他端起麵前酒杯，仰脖一飲而盡。辛辣的烈酒猛然入喉，寧被嗆得接連咳嗽了兩聲。他大力地放下酒杯，臉頰染上了兩團紅暈，仿佛隻有這樣，才能掩蓋住心頭的苦痛。
    “她死於戰火，”寧的眼角含淚，平靜地近乎冷酷的聲線之下，是苦苦掩蓋的悲傷，“大荒混戰，終究還是染指了神山。”
    “她說過，等大荒和海內再度相聯的那一天，要再來靈山看看，”寧垂眸，有一滴晶瑩的淚珠從眼眶滑落，掛在他挺翹的鼻尖，閃爍了兩下燭火的微光，而後滴落，不見蹤影，“她食言了。”
    “嗬，”寧忽地發出了一聲輕笑，話裏滿是對那個天真的自己的嘲諷，“我早該想到的，她不過是在哄我，給我留個念想罷了。”
    “恐怕早在石門封閉，我們告別的那一日，她就知道，山上開滿紅蘭的時日，已經不遠了。”
    數年之後，山坡春蘭依舊，卻不再淒涼。那是寧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訴那位前輩——他已不再懵懂，他會帶著一切的期盼和願望，走得比前人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