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十年大夢 第87章:久別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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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層布條纏繞上來,墨青席閉上眼睛。
他聽見身後傳來惋惜的哀歎:“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怎可如此作踐?”
墨青席無法說話,全身的皮膚潰爛,五髒六腑深受毒害,那溫潤的嗓音早就不複存在了。
半年前,他來到這個瘟疫橫行、庸醫誤人的偏遠的村落。
身後的老大夫就是那庸醫的師父——王予仲,一直被囚禁於地窖。
庸醫用所謂的“仙藥”蒙騙村民,掙得盤滿缽滿,墨青席揭穿了他的把戲,被村民亂棍打死。
而當地父母官不作為,見瘟疫蔓延,下令封村,墨青席就這樣被留下了。
他沒有埋怨,甚至以身試藥,最後藥方是出來了,人也廢了。
恰恰是他當飯吃了的那一把毒草,救了全村人的命。
這瘟病十分熬人,但患者不會馬上死,先爛一身皮,再是傷寒入體,將人消磨殆盡。
王予仲初見墨青席時,那真是麵如冠玉的翩翩公子,天人之貌,村子裏多少姑娘為其傾倒。
現在不但麵目全非,還骨瘦嶙峋,活像骷髏包著一張爛皮,苟延殘喘。
墨青席兩手包浸透藥汁的布,隻露出一點指甲尖尖,拚著最後的力氣,沾了水在桌上寫下請求,想讓王予仲送他一程。
毒火攻心,痛不欲生。
王予仲怎會不知,可他實在無力回轉,隻能眼睜睜看著墨青席油盡燈枯。
“再等幾天吧。”王予仲抹淚道:“聽說有人去告發縣官無德無能,隻要上麵派人下來,大夥就都有救了。”
村子有救,墨青席卻未必,這毒著實凶狠霸道,毒發時墨青席好幾次都疼得昏死過去。
王予仲醫者仁心,見不得患者如此受苦,也想過調一副藥,讓他解脫。
疼痛使得墨青席無法安睡,他連躺下都很困難。
王予仲準備了一張藤椅,裏麵鋪了褥子,墨青席坐在窗前,雖蒙著眼,但也能感受到春風拂麵,鳥語花香。
世上再好的藥也醫不了心病,墨青席無親無故,無牽無掛,王予仲看得出他是萬念俱灰,一心求死。
王予仲思來想去,最終唯有一聲歎息。
天涼快的時候,墨青席終於睡上了一個好覺,王予仲為他蓋上潔淨的白布,村長破門而入,喜出望外道:“王大夫,官兵來了!”
王予仲手一抖,白布飄落在了無生氣的墨青席身上。
村長看著王予仲悲痛的神情,大驚:“這是怎麼了?”
王予仲憤然捶桌:“遲了!遲了啊!”
藥碗摔落,碎片濺了一地。
……
有人進京告了禦狀,不但摘了縣令的烏紗帽,還有他的項上人頭。
聖平帝命兗州刺史劉繼明即刻前往此地撥亂反正,派遣數名太醫隨行,為百姓醫治。
訓練有素的兵馬將村子團團圍住。
王予仲跟著村長出去拜見。
村口人馬紛紛,劉繼明也沒什麼官威,速速下馬讓大家都起來。
他第一時間詢問村子裏的情況,村長如實告知,幾位太醫商討之後,得出結論:病死的不能埋,得燒,衣物被褥都不能留。
村子收成不好,劉繼明又見村民們食不果腹,馬上命人將帶來的糧食分下去,再搭棚施粥贈銀。
王予仲取來藥方交給太醫們過目。
這時村口停歇的馬群忽然躁動起來。
王予仲這把年紀都能聽到那叮叮當當響個沒完的清脆鈴聲。
正在和軍官細說火化屍體的劉繼明頭疼地揉了揉額角,大喊:“長河,管好你的馬!”
站在糧食車上搬米袋的青年吹了一聲口哨。
王予仲望過去,那是個相貌俊朗的年輕人,但不知為何眉目間透著一股陰冷狠厲之色。
他的穿著明顯和周圍的士兵不同,村長小聲問劉繼明:“刺史大人,那位公子是?”
劉繼明介紹道:“是我老師的公子,這次一道來幫忙,他脾氣有些不好,煩請見諒。”
這京城來的公子哥,村長哪裏敢得罪,忙說不打緊。
火化屍體的坑沒一會兒就挖好了。
屍體陸陸續續被集中起來,村長拉著王予仲到一邊:“你屋裏那個,是不是也……”
王予仲遺憾頷首。
“那就讓他們一並抬去。”村長說:“他是個好人,可到底是外鄉來的,咱們村從不葬外人的,而且死都死了,埋了燒了有什麼區別?”
這話王予仲不愛聽:“他是咱們村的恩人!”
“我知道!”村長安撫道:“一會兒我代全村老少去磕幾個頭總行了吧,你可千萬別在那些官老爺麵前亂說話啊。”
王予仲隻好妥協,領士兵去小屋抬人。
點火之前,村長跪在坑前磕了頭,還開了一壇酒,劉繼明以為他在祭奠村民,深感欣慰。
粥棚搭好,許長河拆了束袖過來看焚屍。
醫官薑懸默默遞給他一塊蒙麵用的布,防止吸入灰燼。
許長河瞥了眼,伸手接過,卻沒有戴上。
王予仲年紀大了,步子慢,他氣喘籲籲抱著一個包袱過來。
薑懸攔了一下。
王予仲想要把它丟進去,著急道:“這位大人,這是死者的東西,讓他帶走吧。”
火都燒起來了,閑雜人等都不能再靠近,村長把口鼻捂得嚴嚴實實,聽到王予仲的話,不耐煩道:“我來!”
他用樹枝挑了包袱,往火坑大力一甩。
包袱的結卻再空中散開,裏麵的東西飛出來,稀裏嘩啦攤了一地。
村長:“……”
一柄銀光閃閃的短劍落在了薑懸腳邊。
薑懸覺得眼熟,正要去撿,一隻手快到出現殘影,把短劍拿走。
“這是誰的?!”許長河兩眼充血:“誰的?人呢?!!!”
王予仲這才注意到許長河的腰間也有一模一樣的短劍,他顫巍巍伸出手,指著那熊熊大火處:“燒、燒了……”
“許長河!”
薑懸根本來不及去抓。
許長河瘋了似的撲進了那張牙舞爪的火舌中。
……
墨青席與許長河有十年不曾相見了。
五年前,許承調任回京,帶給許長河的不隻有金鈴馬,還有墨青席的死訊。
自此許長河就像變了個人,幹的事一樁比一樁荒唐。
與其說是張狂,其實更接近癲狂。
喜怒無常,心狠手辣。
別說聖平帝不喜歡他了,連親生父母看到他都有些發怵。
許長河一個官家子弟會出現在這窮鄉僻壤,也是許承為了鬆口氣,讓家裏能清淨一陣子,托給劉繼明,就是當苦力也使得。
薑懸和許長川關係不錯,兩人常有往來,對許長河的情況也略知一二,所以出發前許長川請他關照自家狂悖無道的堂弟,他還是點頭答應了。
許家聲望不似從前,許承回來之後一直做著不上不下的五品官,許遠在朝中孤立無援,不得重用。
原本在大理寺做少卿的許長川,也因為幾起案子,被聖平帝劃去禮部看管典籍。
許長河整日遊手好閑,他的名字總是和打架鬥毆這類混事同時出現。
薑懸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年,許長河在酒樓與人大打出手,把人開膛破肚,腸子都扯出來了。
許長河因此被關了好幾個月,且完全沒有悔改之意。
少年時期的許長河也是愛闖禍的,卻不像現在這樣動輒血肉模糊,從前的那份天真明媚仿佛隨著某一段難言的經曆一同埋葬了。
現在薑懸看著渾身欲火、抱著一具屍體嚎啕大哭的許長河,忽而又不那麼確定了。
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會這麼悲痛欲絕嗎?
劉繼明嚇得麵無血色,一邊喊人一邊自己打水潑向許長河。
受到涼水的刺激,那具屍體的胸口居然有了起伏。
薑懸觀察入微,發現了這一點。
他大步過去,探了一下脈搏,蹙眉道:“人還沒死。”
許長河猛地抬起頭,雙目迸發而出的光彩晃到了薑懸的眼。
王予仲先是不可思議,而後激動道:“快、快救人啊!”
村長怕“屍體”和許長河把好不容易送走的瘟疫又帶回來,忙不迭去收拾出一間遠離村舍的茅屋,請他們在此休養生息。
許長河身上有幾處燒傷,衝洗幹淨後薑懸過來給他上藥。
“我自己來。”許長河把藥膏拿過去:“他怎麼樣?”
薑懸剛才已經診過脈了:“中毒。”
許長河瞪大了眼睛:“有救嗎?”
薑懸思索片刻,用許長河能聽懂的話講解道:“他體內有兩種毒素,一種深入肺腑,一種直攻心脈,奇怪的是第二種毒素被化解了,連帶著紮根的餘毒都在被拔除,等他醒後,隻需服用清熱解毒的湯藥,慢慢調理就能痊愈。”
許長河長籲一氣:“那就好,多謝。”
薑懸意外許長河原來是能正常交流的,來的路上他可是一句好話都沒給劉繼明。
薑懸忍不住去看木板床上那個麵目不清的人,罕見地生出了好奇心,對此人的身份在意起來。
王予仲帶來幹淨的衣物,為了一會兒太醫施針方便,他還得把墨青席身上的布條都拆了。
也多虧了這些被藥汁濕潤的布條,替墨青席抵擋了片刻火勢。
許長河沒顧上自己的燒傷,伸出雙手:“我來,你們出去吧。”
王予仲和薑懸麵麵相覷,前者猶豫片刻,把衣物交給了許長河。
……
墨青席再次被痛醒,但不是毒發時那種從骨子裏鑽出來的病痛,而是肌膚被藥膏滲透後的灼痛。
他耳邊嗡鳴不止,忽然響起一道陌生的命令:“按住他!”
墨青席的手腕被扣住,上半身被壓在床板上,一動也不能動。
施針的太醫看了眼許長河,然後穩穩地收針。
許長河啞聲問:“有什麼辦法能緩痛?”
“你當大夫是神仙?生死人頭白骨的。”太醫沒好氣道:“要想恢複原貌,就得吃這個苦,不把爛皮都換了怎麼行呢?”
“等結痂了再泡藥浴,泡到新皮都長出來為止,那滋味也不好受,你若是想隨便將就,那他就得留個滿身滿臉的疤痕。”
“……”
許長河擰眉半晌,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
太醫將針擦幹淨收回針盒裏:“布條不能再包了,不然扯下來又要連皮帶肉,太遭罪,就弄把蒲扇在邊上扇一扇,會稍稍稍舒服些。”
許長河點頭致謝。
太醫往外走去,臨到門邊又回頭提醒:“你可以下來了。”
許長河鬆開墨青席,利索下床。
他們還在茅屋住上一陣子,晚上來送飯的是薑懸,許長河問他要一把蒲扇。
現在是二月開春,要蒲扇做什麼顯而易見。
薑懸建議道:“疼完可能還會癢,你可以把他手捆了。”
許長河表示知道了,但沒有照做。
他徹夜未眠,守著墨青席,兩手交替著輕輕扇動蒲扇,若是墨青席有動作,他就像之前那樣,用自己的手去束縛。
作者閑話:
對應正文章節“白雪悲歌”,故事發生在沒有東宮行刺案的十年之後。
(最早的設定是在禦前翻案之後完結,後來加長了)
十年大夢這條線可以看作平行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