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清明睡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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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錢滿地,還有不少被路過的勁風卷起,在空中紛揚。
“這附近荒墳挺多的。”許長河牽著馬,和墨青席並肩走在未幹的泥路上。
山腳陰冷,墨青席不太舒服,許長河怕他風寒複發,就沒有立刻騎馬回去。
“那邊是亂葬崗。”墨青席道:“常有無名棺木,一停好幾年。”
許長河這樣的世家公子,一般來說根本不會有機會到亂葬崗溜達。
“無論刻多好的碑,死了就是死了,身埋黃土泥削骨。”許長河感慨道:“我要是死了,與其孤零零躺在那奢華的墳塚中,還不如葬在這兒,至少熱鬧。”
這麼晦氣的話,墨青席聽完就皺起了眉,拍他頭皮:“胡說什麼?”
“人都會死的。”許長河揉著後腦勺,無畏道:“埋葬是為了給活著的人留念想。”
還好許承不在,不然這小子沒吃的板子眼下就得補上了。
“不過那都是變成老頭子之後的事情了。”許長河笑顏明媚看著他:“你比我大三歲,到那時肯定也是個皺巴巴的老頭兒。”
墨青席歎聲:“指不定早就被你氣死了。”
“那我就把你埋進我家祖墳,這樣等我死了,和你挨邊兒,我們還能聊聊天。”
“……”
這人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墨青席別過臉去,用慍怒的口吻掩飾尷尬:“你這是在咒我早點死嗎?”
“不是不是,呸呸呸!”許長河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呸了一地口水:“我的意思是咱倆可以做一輩子好朋友。”
“……嗯。”墨青席點了點頭,心中期待起了有許長河的一輩子。
那日子必然是不會寂寥。
金鈴馬忽的停下來,不走了。
許長河還沒來得及仔細查看怎麼回事,前路搖搖晃晃抬來了一隻漆黑的棺材。
送喪的人在兩旁撒著紙錢。
墨青席輕聲提醒:“長河,讓他們先過。”
死者為大,許長河這點道理還是懂的,他安撫了下金鈴馬,與墨青席一起站到路邊。
棺材慢慢悠悠從他們眼前過去。
墨青席和許長河的目光緊隨其後。
許長河的手在墨青席後背扯了下衣料。
墨青席與他對了個眼神,遲疑地把頭點下。
許長河便將金鈴馬給他牽著,然後快步追上送喪的隊伍,拍了末尾一人的肩膀:“大哥,瞧你們眼生,應當不是本地人吧。”
頭戴白花的男人回答:“是本地人,隻是常年在外做生意。”
“我就說呢。”許長河摸了摸鼻子,然後故作不經意地問:“這駕鶴仙去的是您什麼人呢?”
男人說:“我家叔祖。”
許長河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哦,這是要落葉歸根呐。”
男人跟著道:“是的。”
許長河在他肩上一拍:“節哀。”
不等男人說什麼,他就回到了墨青席身邊。
墨青席道:“如何?”
“滿口胡編。”許長河壓低聲音說:“棺材都沒有下釘,送喪的隊伍裏連個哭喪的人都沒有,都是男丁,聽那人口音,也不是本地人。”
墨青席看著那群人遠去的方向:“那邊是亂葬崗。”
“既然是叔祖,理應葬進自家祖墳,怎會抬到如此荒涼的地方。”許長河摸著下巴道:“他們隻在外頭披了一件孝衣,籃子裏隻有冥錢,像是匆忙置辦的。”
墨青席環顧四周:“此處人煙稀少,我們沒有人手。”
許長河哪管那麼多,翻身上馬:“本少俠去會會他們。”
墨青席大驚:“長河!”
許長河追上的送喪的隊伍,掏出懷中的短劍,卡進棺材板與棺身的縫隙中。
因為沒有釘死,他策馬筆直劃過,一鼓作氣上挑,棺材板頓時被掀翻,落到一側的泥地裏。
棺裏躺著個二十來歲的青年。
“你們叔祖可真嫩。”許長河單手禦馬,口吻揶揄。
裝著冥錢的竹籃被高高拋起,送喪隊伍搖身一變,成了凶神惡煞的索命者。
許長河在馬上尚有優勢,但沒料到這夥人訓練有素,配合著用麻繩絆馬。
金鈴馬踢飛了幾人,高抬前蹄發出嘶鳴。
許長河的短劍夠不著他們,若是長槍還能一戰,這種敵眾我寡的情況下,他隻能逃。
“下來吧你!”
趁著許長河穩住金鈴馬的空檔,一柄鐵鍬揮向許長河的麵門。
許長河後仰,站著泥腥的鐵鍬擦著他的鼻尖過去。
身側又砍過來一把柴刀,許長河躲避不及,隻得滾落馬背。
那些人抄著家夥就朝許長河的腦袋重擊。
許長河抱頭翻滾。
與此同時一刀一劍破空而來,將許長河護在了寒芒之後。
許長河驚喜萬分:“狄大哥!良弓師父!”
良弓踩著人頭飛落他的麵前,拔起刀:“我不記得收你為徒了。”
許長河拍拍身上的泥土站起來:“你教我武功,就是我師父!”
狄雁從外麵殺進來,許長河看他擰人頭的手法比摘果子還輕鬆,連忙請求:“狄大哥,留活口!”
他話音剛落,僅剩的活口自己抹了脖子。
“……”
墨青席邁過一地屍體,去揪許長河的耳朵:“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險?若非他們及時趕到,你就得過清明了!”
“我這不是沒事嘛。”許長河把他的手抓下來,揉了揉耳朵,問道:“你們怎麼來了?”
狄雁把擋路的屍體踢開,“我和良弓要走了,今日出城,想著跟你們道個別,問了縣衙門口的兩個衙役就尋過來了。”
墨青席走到棺材前,俯身去探棺中人的脈搏,手還沒接觸到皮膚,青年突然睜開了眼,抓住了墨青席的手腕。
“青席!”許長河去拔他的手:“詐屍了?”
“……”墨青席道:“人沒死。”
青年坐起來,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舒展筋骨:“這是哪兒啊?”
墨青席答:“虞城縣。”
“啊?”青年迷糊道:“我怎麼來虞城縣了?”
許長河打量他:“你是什麼人?怎麼被裝進棺材裏的?”
“棺材?哦,這是我睡覺的床。”青年語出驚人,“我叫易雪生,正前往京城,赴任太常寺主簿一職。”
狄雁樂了:“這睡癖有點意思。”
良弓確認周遭沒有埋伏後,收了刀:“此地不宜久留。”
許長河拍拍棺材:“易主簿,您這床要帶走嗎?”
“不用。”易雪生爬了出來,整理儀容:“我得去報個官,有勞帶路。”
許長河挑眉:“你怎麼知道我們就一定認路呢?”
易雪生看似放空,實則是推敲一番,望向許長河,不緊不慢道:“我猜,你應該是虞城縣縣令之子吧。”
許長河怔住。
狄雁與良弓走得悄無聲息,待許長河回過神,兩人已經不見蹤影。
他們隻得先把這位一臉呆樣的太常寺主簿帶回縣衙。
許承與他閉門密談許久,許長河趴在門上半點聲響都聽不著。
等門開了,許承麵沉如水走出來,審視著一臉好奇的許長河:“做什麼?”
許長河問:“爹,他到底遇上什麼事兒了?”
許承揮手趕他:“不是你該管的事,給我習字去。”
“哦。”許長河嘴上應了,待許承拐出院門,他就往屋裏衝去:“易主簿,你的救命恩人來了。”
易雪生坐在木椅裏,神情仿若目空一切。
“你這是跟我爹聊什麼了?”許長河在他眼前晃動手掌,“喂,你還活著嗎?”
“別亂說。”墨青席倒了茶,給易雪生壓驚。
易雪生頹然地接過茶杯,道謝之後,又把它放下了,歎道:“我可能不是易雪生了。”
許長河聽得一頭霧水。
墨青席也給許長河送去一杯茶水,提點道:“易主簿躺在棺中,身上沒有任何能證明他身份的東西。”
許長河明白了:“你連官告都沒有,也無文書佐證,即便去了京城,他們也不會認你。”
“曆來都有不法之徒冒名頂替官員。”墨青席說:“易主簿這一路想來是不太平。”
不然也不會躲在棺材裏睡覺。
“是的。”易雪生又歎了一聲:“我家中已無親故,離鄉之後就開始被追殺,不得已才躲入棺中,隻是這次醒來,包袱不見了。”
“我爹現在隻是個縣令,沒辦法為你做主。”許長河知道他爹為什麼拉著張臉了:“況且誰都不認識易雪生這個人,他也不能輕信於你。”
易雪生雙手放在膝頭,神遊太虛。
過了會兒,他轉頭端起溫涼的茶一飲而盡,“口說無憑,我是不是易雪生已經不重要了,如果太常寺的易主簿能敬忠職守,今日之事,就當沒發生過吧。”
“我差點被人亂刀砍死誒!”許長河怒拍桌板,站起來道:“我豈能放過幕後之人?太常寺易主簿是吧,我這就騎馬上京去拆穿他。”
許長河說風就是雨地跑了出去。
易雪生看向端坐在旁的墨青席:“你不攔著?”
墨青席淡定喝茶:“他先祖父前太師許正陽,伯父中書侍郎許遠,堂兄大理寺少卿許長川,母親禮部尚書獨女……你且說說,誰攔得住他?”
易雪生差點從椅子上滑下去:“什麼?!”
“在你釀成大禍之前,把它平息吧。”墨青席放下茶盞:“易主簿,你是自願長眠棺中,由著他們將你埋葬。”
易雪生垂眼看自己的鞋尖:“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是聰明人。”墨青席道:“你聽到了縣衙、衙門的字眼,推斷出我們是縣衙的人,又從長河的穿戴、談吐確認他的身份,其實你一直醒著吧。”
易雪生指尖摳著木椅扶手:“我隻是不敢輕舉妄動。”
“那些人要殺你,為何還要將你放在一口不封死的棺木裏下葬?平白增添風險。”墨青席逐一指出疑點:“他們也沒有打暈你、將你捆住,可見是很放心你不會呼救、逃走。”
易雪生道:“或許是他們一時疏忽。”
“長河今天告訴我,埋葬是為了給活著的人留念想。”墨青席莞爾:“這話很好,串聯起了這件案子的兩個主犯。”
易雪生捏得指節發白,他沒想到會在這小小虞城縣,遇到這麼兩個難纏的人物。
“假設,你是自願讓出主簿一職,代替你的那位”易雪生”在順利赴任之後,第一時間想要將你滅口,卻又念及舊情,要留你全屍,命他們挖墳立碑……”
墨青席一眼望進易雪生的眼底:“而你決心赴死,卻又想著以防萬一,就來縣衙,因為你知道一個小小縣令無法去京城攪動風雲,所以有持無恐地透漏一二,好時時給那位任上的”易主簿”敲個警鍾,叫他敬忠職守,不要枉費你們這般謀劃。”
易雪生頭皮發麻:“你到底是什麼人?”
墨青席單手支頭,說的累了,便敲了敲桌麵:“剩下的交給你了。”
許長河把門一開:“你怎麼不多誇誇我輝煌的出身呢?”
易雪生這才意識到被他們演了:“你們、你們故意的。”
墨青席回應許長河:“你告訴我的就這些。”
“那我下次與你多說點。”許長河走向易雪生:“這種掉腦袋的事你們也幹得出來,簡直目無王法,開不速速招來!”
易雪生癱坐在椅子裏,事跡敗漏,堵在心口的鬱結卻煙消雲散,他坦白道:“我是易雪生,赴任的是我同鄉好友,我虧欠他良多,無以為報,便出此下策。”
許長河難以置信:“他都買凶殺你了,你還當他是朋友?”
“去年,我家發了瘟病,我與他是鄰裏,他父母人很好,願意過來照顧我,隻是這病凶悍,他們最終都被我連累了。”
許長河搖頭晃腦道:“所以你為了補償他,就把這肥差拱手相讓。”
易雪生點頭:“是。”
“你當京城的父母官好糊弄麼。”許長河嗤之以鼻:“太常寺掌陵廟、祭祀、禮樂儀製,稍有差池就是滅門之災,你那朋友若真是個人才也就罷了,要是個庸庸碌碌的草包,你明年還得給他燒紙呢!”
“他能做好的。”易雪生如是道。
墨青席神情黯然:“人心難測,他現在隻是想滅你一人之口,待他在太常寺紮穩腳跟,你可曾想過,被你牽連進來的虞城縣縣衙,會有怎樣的下場?”
易雪生怵然:“不會的……”
“那冒牌貨若是個正人君子就不會做這偷梁換柱的勾當,更不會要你的命,現在你逃過一劫,他隻會覺得你背信棄義,然後變本加厲。”許長河義正言辭道:“我絕不會放任一個有可能加害我爹的人在朝為官,你好自為之。”
言罷,他奪門而出,腳步聲風,頭也不回,可見是動真格了。
墨青席鄭重問易雪生:“你真的想死嗎?”
在探易雪生脈搏時,墨青席注意到了他眼角的淚痕。
易雪生回想起自己在棺木中的絕望與恐慌。
人是貪生怕死的,即便是聖賢也拗不過天賜的求生欲。
不論易雪生答複了什麼,許長河的信當天就加急送往了京城大理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