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的白晝，在虛假的陽光和永恒的微笑中緩緩沉入地平線。晚十點的廣播準時響起，依舊是那甜美失真的女聲，提醒著“安享幸福時光”的到來。小區裏的燈光次第熄滅，隻剩下路燈散發著柔和但毫無溫度的光芒。巨大的寂靜如同粘稠的液體，淹沒了整個幸福小區，連蟲鳴都消失了。
    顧魅音拉上窗簾，隔絕了外麵那片死寂的黑暗。房間裏的燈光明亮溫暖，卻驅不散心底那股越來越重的寒意。聞人彧坐在沙發上，閉著眼睛，似乎在假寐，又像是在凝神感知著什麼。他的側臉在燈光下顯得輪廓分明，透著一股冰冷的銳利。
    “李奶奶的反應…太真實了。”顧魅音壓低聲音，打破沉默，“那種怨毒…不像是程序設定。聞人，你感覺到什麼了嗎？”
    聞人彧緩緩睜開眼，幽深的瞳孔在燈光下如同兩潭深不見底的寒水。“痛苦。憤怒。絕望。像被壓在萬噸巨石下的岩漿，在”幸福”的冰殼下翻滾沸騰。”他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整個小區…白天的”幸福”是強加的外殼，夜晚的寂靜…是外殼下那些東西被強行壓製時的喘息。”
    他頓了頓，目光投向緊閉的窗簾，仿佛能穿透厚重的布料，看到外麵那死寂的黑暗。“規則…尤其是夜晚的規則，是壓製它們的關鍵。所以甄幸福才如此強調”安享幸福時光”。一旦打破…”
    就在這時！
    “咚…咚…咚…”
    一種極其輕微、極其緩慢的敲擊聲，從牆壁內部傳來。
    聲音很悶，間隔很長，仿佛有人在用指關節，一下，又一下，極其克製地敲打著牆壁。那聲音並非來自隔壁，而是…來自他們這間房子的牆壁深處！
    顧魅音瞬間屏住了呼吸，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猛地看向聞人彧。後者臉上沒有任何意外，隻是那幽深的眼底，掠過一絲冰冷的了然。聞人彧豎起一根手指，示意噤聲。
    敲擊聲持續著，緩慢，沉悶，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壓抑感。它並不激烈，卻像冰冷的蛇，纏繞著人的神經。
    “咚…咚…”
    聲音似乎…移動了？從牆壁的某個點，極其緩慢地、貼著牆壁內部，向下…移動？像有什麼東西在牆裏爬行，偶爾用肢體觸碰一下內壁！
    顧魅音感到一股寒意從脊椎骨竄上後腦勺！他想起了李奶奶家那個青花瓷瓶，想起了聞人彧指尖拂過時瓶身冰冷的觸感，想起了牆壁深處可能封存的東西…
    “咚…”
    敲擊聲最終停在了靠近地板的一個位置，然後…消失了。
    死寂重新降臨，比之前更加沉重。仿佛剛才那詭異的敲擊，隻是深夜的一個幻覺。
    但顧魅音知道不是。他看向聞人彧。後者依舊麵無表情，隻是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絲。他無聲地走到那麵傳來最後敲擊聲的牆壁前，蹲下身，修長的手指極其緩慢地、近乎溫柔地拂過冰冷的牆麵，指尖在靠近踢腳線的位置停留了片刻。顧魅音看到，聞人彧的指尖似乎極其輕微地顫抖了一下，並非恐懼，而是一種極度專注下的能量感應。
    “有東西。”聞人彧的聲音低若蚊蚋，帶著一種確認的冰冷，“被封在裏麵，很痛苦，很…饑餓。”
    饑餓！這個詞讓顧魅音的心猛地一沉。修道院地下那瘋狂搏動的“饑荒之種”帶來的陰影瞬間籠罩心頭。
    這一夜，顧魅音幾乎無眠。牆壁深處的死寂比敲擊聲更令人不安。他感覺這棟嶄新明亮的樓房，就像一個巨大的、冰冷的棺槨，裏麵封存著無數無法安息的怨靈，而他們這些“新業主”，就睡在棺槨之上。
    第四天的《幸福晨曲》響起時，顧魅音感覺那甜美的旋律如同喪鍾。他拉開窗簾，陽光依舊明媚，小區花園裏，晨練的居民們已經開始了整齊劃一的“幸福操”，臉上掛著晨光般“明媚”的笑容。
    一種強烈的不安感攫住了他。
    “孫熊…”顧魅音看向聞人彧，“他昨天就沒參加任何活動，把自己關了一天…甄經理和樓長…”
    聞人彧的目光投向對麵那棟樓孫熊所在的單元門，幽深的瞳孔裏沒有任何溫度：“去看看。”
    兩人剛走出單元門，就看到秦月和陳好也正神色凝重地快步走來。秦月臉色很難看，陳好更是麵無人色，嘴唇哆嗦著。
    “孫熊…孫熊他…”陳好的聲音帶著哭腔，手指顫抖地指向對麵樓。
    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隻見孫熊那棟樓下的單元門口，甄幸福經理正站在那裏，臉上掛著比平時更加“燦爛”和“欣慰”的笑容。他的身邊，站著一個高大的身影。
    是孫熊。
    他穿著一身嶄新的、漿洗得筆挺的…幸福物業的藍色工作服！那身迷彩背心和刀疤臉帶來的凶戾氣息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站得筆直，雙手自然垂在身側，臉上掛著一種…標準得如同教科書般的微笑！那笑容溫和、友善，甚至帶著點“新員工上崗”的靦腆和幹勁。隻是那雙曾經凶狠的眼睛，此刻空洞洞的，如同兩顆打磨光滑的黑玻璃珠，倒映著陽光，卻沒有任何屬於“孫熊”的溫度和神采。
    他正在…一絲不苟地擦拭著單元門的玻璃！動作精準、緩慢、專注，和他旁邊那個同樣掛著永恒微笑的保潔員阿姨如出一轍！
    “孫…孫大哥？”陳好難以置信地小聲喊了一句。
    孫熊擦拭玻璃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仿佛沒聽見。他隻是緩慢地、精準地移動著手中的抹布，擦過每一寸玻璃，不放過任何一點可能存在的汙漬。陽光照在他嶄新的藍色工服上，反射著刺眼的光。
    甄幸福經理滿意地看著孫熊，如同欣賞一件完美的作品。他轉過頭，看到了顧魅音等人，臉上的笑容更加熱情洋溢，聲音洪亮而充滿“正能量”：
    “各位業主早上好！看！這就是我們幸福小區互助互愛的精神體現！孫熊業主深刻認識到了之前的一些小情緒不利於集體幸福，主動申請加入我們物業的”幸福誌願者”團隊，為大家服務！這種積極融入集體、追求更高層次幸福的行為，值得我們所有人學習！讓我們為孫熊的覺悟鼓掌！”
    甄經理帶頭鼓起掌來，掌聲清脆而空洞。周圍幾個正在做操的居民也停下動作，臉上掛著同樣“欣慰”的笑容，跟著鼓起掌來。
    孫熊依舊在擦拭著玻璃，對掌聲毫無反應。他臉上那標準化的微笑紋絲不動，空洞的眼神直視著前方光潔如新的玻璃門，仿佛那裏麵倒映的不是陽光明媚的花園，而是無邊的虛無。
    顧魅音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不是粗暴的抹殺，而是…轉化！將那個暴躁、抗拒的孫熊，硬生生地“修剪”成了這個掛著標準微笑、動作精準如機器的“幸福誌願者”！他被“排除”了，以一種比死亡更可怕的方式——被同化成了這個巨大蜂巢裏，一顆嶄新的、合格的螺絲釘！
    秦月臉色鐵青，拳頭在身側緊握，指甲幾乎嵌進掌心。陳好更是嚇得雙腿發軟，全靠扶著旁邊的路燈杆才沒癱下去。
    聞人彧靜靜地看著。他看著孫熊那空洞的微笑，看著他精準擦拭的動作，看著甄幸福臉上那“欣慰”而冰冷的笑容。他那張俊美卻缺乏表情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一絲極其細微的…波動。不是恐懼，不是憤怒，而是一種冰冷的、近乎殘酷的了然，如同看著一個預言被無情證實。
    他緩緩抬起手，不是鼓掌，而是指向孫熊，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那虛偽的掌聲和甜膩的空氣，帶著一種審判般的冰冷：
    “看。”
    “這就是”拒絕幸福者”的下場。”
    “不是死亡。”
    “是成為”幸福”本身的一部分。”
    “微笑的傀儡。”
    “規則的奴隸。”
    “這座蜂巢裏…永恒的工蜂。”
    他的聲音落下，甄幸福經理臉上的笑容似乎僵硬了一瞬，鏡片後的目光變得更加冰冷銳利，如同實質的針，刺向聞人彧。周圍的掌聲也詭異地停頓了一下，那些掛著笑容的居民，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聞人彧身上，笑容依舊，眼神深處卻翻湧起非人的冰冷。
    聞人彧卻仿佛毫無所覺，他放下手，幽深的目光掃過甄幸福，掃過那些空洞微笑的居民，最後落在依舊在機械擦拭玻璃的孫熊身上，嘴角緩緩勾起一抹極淡、極冷、帶著無盡嘲諷的弧度。
    那弧度，如同在這片虛假幸福的畫布上，劃開的一道冰冷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