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十六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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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霽遠看了呆呆站在門口的徐曼麗一眼,又感覺到了自己的手臂一重,他才從無法言說的情緒稍稍恢複,低頭看去,卻是林逐風早已經倒在了他的懷抱中,失去了意識。
“進來吧。”他對著門口的徐曼麗冷冷說完,抱著林逐風站起,將椅子讓給曼麗,準備跟他們騰地方。
徐曼麗的目光一直緊緊地盯著床上的中年醫生,好久好久,她才從震驚中回複,緩慢地走過去,臉上露出了非常難過的表情,但讓陸霽遠意外的是,她竟然非常堅強,眼中閃著淚花,卻遲遲未落下。
她在金廷澤的床前跪坐下來,拉起了醫生的枯瘦的手,輕輕地在他耳邊說了三個字:“對不起。”
然後,她把頭埋進了金醫生的胸前,她到底還是難過的,可仍然拚命地壓抑著悲慟的哭聲。
陸霽遠隻看到她的身影不可遏製地顫抖著,隻是輕輕地歎息一聲,轉身去了船上的醫療室。
林逐風的情況非常糟糕,他必須讓他們帶來的醫生為他進行緊急治療。
那位醫生名叫萊恩斯,是在瓦隆工作的外籍醫生,灰色眼珠,鷹鉤鼻,留了滿腮的大胡子,不過目光和善,對陸霽遠的態度也像是認識了很久的朋友似的。
陸霽遠在非洲的時間並不多,一年也不過區區兩三回,他與提薩拉見麵的時候也有差不多七八年了,那時候,他對提薩拉印象平平,可如今,他卻厭恨透了對方,隻因為她傷了林逐風,所以他取了她的性命。
而這位萊恩斯醫生,則是陸霽遠某次在非洲投資一個醫藥項目時偶然相識的。
陸霽遠對他的印象還不錯,覺得他沒有當地人那種目空一切的樣子,很隨和,醫術又不錯,因而保持了長久的交往。
這次,他讓江勝和野豬把他從他工作的醫院直接給“綁”了過來,萊恩斯起初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以為真的遇上了綁架犯,還試圖逃跑來著,後來,在半途中江勝說明了情況,他才安下了心。
彼時,在聽陸霽遠說了林逐風的情況,他頓時皺起了眉頭,在看到林逐風本人時,這眉頭皺成了“川”字形。
他開始用帶來的聽診器檢查林逐風的心跳,又翻開林逐風緊閉的眼皮,拿電筒光照了照,最後檢查了林逐風身上大大小小化膿的傷口,神色嚴肅地說:“他的情況很糟糕,有非常嚴重的敗血症,而且,他的體內還有一種我從未見過的物質,雖然它們在不斷地殺滅一些敗血症所引起的病毒,但也在快速地摧毀著他體內健康細胞……我打算對他用青黴素,但我想知道的是,他對青黴素過敏嗎?”
陸霽遠想起了以前林逐風生病的時候,醫生為林逐風進行青黴素皮試後告訴他,病人對一切抗生素都過敏,點了點頭,說:“嗯,他對廣譜抗生素過敏。”
萊恩斯醫生聳了聳肩,說:“那就很糟糕了。我也想避開廣譜抗生素給他用別的藥,但是,如果那該死的橋不塌的話……”
陸霽遠明白他的意思,他們找來的這艘輕型的渡船配備醫療室已經是很難得的了,而這間醫療室的條件也沒有正規醫院好,裏麵的藥物更是缺少,萊恩斯醫生進入醫療室的時候,從中找出過大量的藥物,發現除了一大堆防治蛇蟲叮咬類的藥物,就全是青黴素,但也不多,僅僅隻有兩個小冷凍箱那麼多,畢竟在雨林,藥物都是非常珍貴的。
本來如果他們能夠過橋往返瓦隆的話,也可以運過來一些藥物,偏偏,陸霽遠那時候並不知道林逐風會在提薩拉部下守衛的那個廢舊礦場裏,所以為了防止提薩拉的部下逃跑和援兵來襲,他命人炸了橋,但沒想到這竟然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一想到這裏,陸霽遠就禁不住從心頭泛起一絲苦澀。
“現在有兩個問題,第一,你最快能在多少時間內,搞到大劑量的非廣譜抗生素?”
“第二呢?”
“先回答第一個問題。”萊恩斯雖然為人隨和,但做起自己的本職工作來,卻是非常的果決和冷靜。
“田揚。”陸霽遠聽罷,大聲對門外候著的田揚喊道。
田揚立刻走進來,聽見了陸霽遠的問話,便蹙眉回答道:“陸總,我們現在是往雨林最荒無人煙的地方駛去,穿過雨林然後到達港口,算上船行的速度,除非有直升機運送藥物……”
“沒有直升機。”陸霽遠冷冷地說。
“那最快調集人手,也要六個小時。”
“你聽見了?”陸霽遠看向了萊恩斯。
“來不及了。他的傷口惡化得太快,那麼下麵是第二個問題,現在這裏隻有大劑量的青黴素,我能給出的唯一治療方案就是冒險,對病人進行3小時的青黴素脫敏治療,如果成功或許能救他一命,但也有可能引起急性休克繼而導致死亡。對了,冒昧問一句,陸老板,他的家人在何處?可以設法聯係他們嗎?我需要他的家人為他簽訂一份協議。”
“免責協議吧?”陸霽遠笑得有點嘲諷,也有些冰冷,然後,他淡淡地開口,“我就是他的家人,他的丈夫。”
萊恩斯驚訝地看著陸霽遠。
卻見陸霽遠已經從口袋裏摸出了一枚鑽戒,輕輕地拉起林逐風的手,把它戴上了林逐風的手指上。
萊恩斯:“……”
“好。那麼,陸老板,你是否同意我的治療方案嗎?”
陸霽遠蹙眉。
萊恩斯所提出的方案,讓陸霽遠認識到林逐風的病情惡化到了他難以想象的地步,讓他有種電視劇裏才會有的狗血的橋段的感覺,就好像他被迫麵臨著自己愛人生命的瞬間,但和電視劇拖動進度條就可以知道的劇情不同,沒有人能給他正確的答案。
他忽然覺得自己這一生無論做了多少事情,擁有過多少的東西,卻都敵不過這個別無選擇的瞬間,他真的失敗到了極點。
沉默了少頃,他微微俯身,在床上昏睡不醒的人額頭上輕輕一吻,然後,他回過頭,對醫生說:“開始吧。”
萊恩斯一怔:“你考慮清楚了嗎?”
陸霽遠淡淡地說:“有我在,他舍不得死。”
“那協議還是得簽。”
“拿來。”陸霽遠大手一伸。
萊恩斯把準備好的協議和一支鋼筆遞給了陸霽遠,陸霽遠基本沒怎麼看協議,隻是刷刷地飛快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沒有無菌手術室,沒有大量的醫護人員,沒有氧氣機,沒有監測儀,沒有任何讓人覺得可靠的科技手段,對林逐風生命的檢測隻有倚靠最原始的聽診器。
萊恩斯將可能會奪去林逐風生命的藥水注入軟包裝的生理鹽水中:“初期過敏反應可能會比較嚴重,會非常痛苦,你要有心理準備。”
陸霽遠點了點頭,眼睜睜地看著萊恩斯用碘酒消毒完林逐風的皮膚,極其殘酷地將針頭紮了進去。
液體一滴滴流下,很快,陸霽遠就親眼目睹了所謂的過敏反應究竟有多麼嚴重。
首先是大量鮮紅的皮疹從林逐風白紙一樣的四肢泛起,像是什麼蠶食生命的有聲怪物一樣,那種痛癢感甚至讓已經陷入昏迷的林逐風猛地睜開眼。
林逐風的目光中充滿了迷茫和痛苦,他張大嘴巴想要嘶吼,卻因為喉頭水腫,隻能發出一些輕微的嗚咽聲。
而陸霽遠卻隻能按住林逐風的四肢,防止他抓撓自己的皮膚。
林逐風真的已經瘦太多了,皮膚之下仿佛就是骨架。
然而伴隨著不斷滴注的青黴素,林逐風的反應越來越嚴重,他睜大眼睛,窒息感和過敏引起的皮膚反應讓他恨不得撓碎身上的每一寸皮膚。
他絕望地掙紮著,嗚咽著。
可他卻又擺脫不了陸霽遠強悍的力道,他隻能用布滿水霧的眼睛哀求著陸霽遠,甚至他的嘴唇開合間,似乎在說,讓他結束痛苦。
陸霽遠將人死死地按在床上,緊緊地盯著他漆黑的眼眸,從中可以看到自己陰冷的麵容。
“愛我嗎?”他湊在林逐風的耳邊,一字一句地問。
“愛……愛你……”林逐風極其艱難地轉過頭,嘴唇翕動,卻非常執著地想要用盡全身力氣回答這個問題。
“那就撐下去。”陸霽遠說。
在那瞬間,林逐風黑而平靜的眼眸中溢出了一些淚水,仿佛在指控他的殘忍,又更像是無奈的包容,陸霽遠也是現在才知道,真的有溫柔而深情的目光能像利刃一樣戳穿人的心髒。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因為疼痛和過敏反應,林逐風的身體顫抖得很厲害,但漸漸的,林逐風甚至失去了最後一絲力氣,然後不再顫抖,陸霽遠眼睜睜地看著林逐風的眼睛將要輕輕地合上,仿佛下一秒那絲微弱的生命就真的要從他手中流逝一樣。
“想聽我說愛你嗎?”他湊近林逐風的耳廓,再次大聲將人喚醒。
林逐風微微睜眼,嘴角有一絲笑容,然後緩緩地眨了眨眼。
陸霽遠心中酸澀到了極點,,第一次知道什麼叫深情厚愛無以回報,可是他現在唯一能回報林逐風的,隻有這拙劣到極點的手段。
“撐下去,死了就永遠聽不到了。”
他抵住林逐風的鼻尖,麵無表情地,對林逐風這樣說道。
曼麗渾身無力地走出了金廷澤醫生的艙室,靠在艙門上,捂住眼睛,難過,懊悔,內疚等等情緒一並湧上心頭,她抱著膝蓋,哭的像個淚人。
突然,一張幹淨的紙巾遞了過來。
曼麗詫異地抬頭,看見的是那個穿著作戰服,迷彩褲的高大男子癱著臉,舉著皺巴巴的紙巾,與她僵持著。
她知道他叫江勝,是陸霽遠的萊裏斯地下王國的骨幹成員之一,是個非常厲害的狙擊手。
同時,也是個不太愛說話的悶人。
曼麗跟他大眼瞪小眼地對視了一陣,終於沒好氣地接過了那張紙巾,咕噥了一句:“沒有什麼細菌吧?”
擦了擦鼻涕和眼淚,曼麗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站起身來,轉身就走,但走了幾步,突然回頭,像是剛剛想起來似的說:“謝謝。”
在疾病麵前,任何的挽留都仿佛螳臂擋車。
林逐風已經不再掙紮,他呼吸漸漸平穩下來,軟包裝生理鹽水一滴滴地注入林逐風的體內,他仿佛已經渡過了最嚴峻的休克期,但陸霽遠知道,事情遠沒有結束。
他用手拂過林逐風額頭濕成綹的黑發,林逐風甚至連做出任何反應的力氣都沒有。
一直觀察林逐風治療情況的萊恩斯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平靜地說:“陸老板,請出來一下。”
陸霽遠也不清楚,這是每位病人家屬必經的儀式還是怎麼回事,他們明明可以在病房裏說,而以林逐風的狀態也不會聽到,可他卻必須被醫生叫出門,隔著一層薄薄的門板,做一些決定病人生死的決定。
他跟著萊恩斯麻木地走出門去,每走一步,都像踏入越來越冷的冬夜。
艙門輕輕地合上。
等在門口的人也都神情關切,經過這麼多天,他們也都明白了林逐風對於陸霽遠的意義,都希望林逐風能夠好轉起來。
陸霽遠看過那一張張曾經熟悉的麵孔,無論是田揚還是嚴黛雪,無論是江勝還是江寅,張大胖子,野豬……那些曾經與他並肩作戰的下屬們,現在看來都毫無意義,令他生不起一絲一毫的眷顧之心。
田揚輕聲地喊了他一聲,臉上的表情仿佛希冀他帶來任何的好消息,陸霽遠將目光移向了萊恩斯,但醫生搖了搖頭。
江寅遞了包煙過來:“已經通知下去了,但現在是提瓦當權,他把夏姿山脈以西全境封鎖了,送藥的人隻能從海邊過來,逆流,最快,也要走一天一夜。”
陸霽遠剛要伸手去接,但萊恩斯提前劫走了煙,自己點燃抽了起來。
陸霽遠站在船頭,看著兩岸恒定的蒼翠樹木,他忽然意識到,他們其實是被這種可怕綠意逼入困境的野獸,掙紮著想要找到一條微渺的出路。
沉吟許久,陸霽遠看著萊恩斯把煙抽完,把煙頭彈進了汙濁的河水之中,然後,他看著對方的眼睛,帶著一種請求和執著,幽幽地開口;“萊恩斯,無論你接下來想要說什麼,我都隻能說,我還不想放棄,我知道林逐風他也不想放棄,所以,我不接受任何宣判性質的話,你還能再想想辦法嗎?拜托了,醫生。”
萊恩斯有些發怔:“陸老板,你是我見過的對自己的愛人最執著的人……”
他頓了一下,又說:“林逐風先生的過敏反應太嚴重,再使用青黴素,必然會導致比剛才更嚴重的急性休克,他會馬上送命的。”
“然後呢?”陸霽遠平靜地反問。
“然後,現在我的手上還有少量的紅黴素可用。”萊恩斯說這句話時,並沒有帶來任何希望,反而是濃重的絕望之情。
“聽上去就很要命。”陸霽遠嘲諷地笑了起來。
“首先,青黴素幾乎是針對敗血症最好的選擇,紅黴素一般隻作為輔助用藥,而且,我現在有的劑量太少,無法達到治療所需的量,這就是我一開始沒有選擇紅黴素的原因。”
“繼續。”陸霽遠說。
“現在,林先生的免疫反應已經被激起,幾乎所有的文獻指導上都會說,應該立即停止用藥,並且避免使用類似的藥物激起更嚴重的免疫連鎖反應,而他的病曆上很明顯寫著同樣對紅黴素過敏,也就是說,一旦我試圖用剛才的脫敏法對他進行紅黴素脫敏治療,他有很大可能立即急性休克死亡,我剛才已經把最後一支激素用完了,隻要他再次急性休克,我一定救不回他。”
陸霽遠靜靜地聽著萊恩斯的敘述,醫生用最簡單易懂的語句,告訴他最殘酷的事實,他想了想,又問:“如果不用抗生素呢?”
“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已經成熟,我等下會給他做切開引流,沒有抗生素,除非發生奇跡,否則他可能熬不到天黑,當然你的人如果提前把藥送來……”
“不會有奇跡,對嗎?”陸霽遠看著萊恩斯布滿血絲的眼睛,為了治療林逐風,萊恩斯也是疲憊到了極點。
“我想,是的。”
陸霽遠苦笑,他剛才以為選擇很難,其實隻是開始,現在的選擇題又變成:他是選擇讓林逐風馬上死,還是眼睜睜看著林逐風慢慢死,見他遲遲沒有回答,萊恩斯歎了口氣,說道:“我去見見林先生,也需要尊重一下病人的意見。”
“不用了。”陸霽遠打斷了他,“這個選擇權在我手裏,再試一次吧。”
萊恩斯看著他的神情裏有濃重的震驚,他們都很清楚,誰做出選擇,誰就需要對死亡承擔責任,並活在未來可能到來的錐心懊悔之中……
可是,陸霽遠還是做出了他自己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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