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翊站起身，李晗無措地和婦人交涉，不時地拿不定主意地看向他。沈翊卻沒有第一時間拉開扯著李晗的婦人，而是在布包裏翻找些什麼，然後遞到她的麵前：“……我們這裏，拿到了山山在學校的照片和筆記本，我覺得還是交給您比較好。”
    還在喊叫的母親驟然聽到了兒子的名字，動作頓時停了下來，橫貫了痛苦的血絲的眼珠緩緩地向沈翊手上的東西挪了過去，然後放開了李晗，雙手拿過了曲山山的遺物。
    之前她在山山的身上找到了隻能收發信息的小米手機，然後空蕩蕩的房子裏就隻剩一席鋪蓋、兩套校服、一包沒吃完的玉米糖。高考後他把所有的學習資料都賣了錢，堆山的書最後就變成了兩張紙幣，她想去找山山的筆跡都無從找起。
    從農村出去之後，他心氣那麼高，但是城市裏的人當然都比他聰明、比他腦子好使、比他有錢，有靠譜的爸媽。他有些什麼呢？
    一想到這些，她就抑製不住地心如刀絞。
    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他開始極度地向往城市。他不像很久以前一樣，得到她的誇獎就能高興很久；也不再像一個省心溫和的老大，能抱著妹妹去割豬草、幫小兒子換尿布；他甚至不再恐懼他可怕的父親，在風雨如晦的夜晚裏抓著蛇皮袋，紅著眼、昂著頭，一定要去城裏上學……
    但是、但是……
    山山還是像以前一樣，喜歡吃甜到發膩的玉米糖，吃不完又不扔，粘在木桌上惹了一灘的螞蟻；山山也還是像以前一樣，除了上學錢都不舍得花，所以才會被人騙……
    婦人痛苦地捂住嘴，從指縫中滲出來的淚水洇濕了身上山山上當地初中穿的校褲。
    和很多普通的鄉下學生一樣，曲山山靦腆、內斂，有著非常的耐心，但是也顯得過於的單純。他資質平平，努力多年也沒有得到理想的結果。在鄉下的初中嶄露頭角，卻並不意味著在城市順風順水。沈翊剛才翻閱過曲山山的筆記，感覺在板正的一筆一劃裏，他是個腳踏實地的小夥子；但是他的筆記又缺乏條理，像一個永遠不安心的鬆鼠一樣，把每一個知識點、每一道錯題都完完整整地抄進了自己的筆記。
    “這些筆記是學校的老師給我們的，”沈翊垂下眼睫，遞給她一張紙巾，語調稍稍放緩，“他把所有的書本都賣了，但是在學校裏還張貼了他的幾份筆記，老師裏也有一些沒來得及處理的作業，我們才留下來了這些。如果我們後續還會找到他的筆記，我們會給您的。”
    婦人粗魯地用戴著袖套的袖子擦了擦眼淚，臉上皺巴巴地擠成一團，眼淚仍然不可抑製地從眼角流出。但是她劇烈地吸著氣，不讓自己的淚水打在翻開的作業本上，以至於上氣不接下氣。
    李晗看了挺難受的，就坐在她身邊輕拍她的後背，安慰著她。
    “大兒以前，是最聽我的話咥……”半晌後，她的喉嚨裏終於發出了破碎的音節。
    一旦長久積壓的苦楚突然有人可以傾訴時，沒有人能做到條理。
    她感覺，自己就像在從心裏往外擠著豆子，每一粒都能讓她如鯁在喉、眼眶發痛，嘔出來的不是字句，而是膿血.
    她仿佛在遠處看到，背著豬草、抱著小吉的少年正在紅光滿麵地走過來：“娘，我又考了第一名。”
    等到自己的手掌想要像以前一樣向前遞去，揉揉他浸透了汗的頭發時，她的山山卻背過身去，轉頭高興地說：“娘，我想要進城裏去！”
    她剛急切地搖頭，想喊：“城裏都是騙人的咧！”的時候，眼前又是倔得像牛一樣，誰也不讓誰的父子。
    雨很大，風很烈。一家人絕望又歇斯底裏的哭號與爭吵最後麵也隻是融在風雨裏了，她看見的隻有被雨幕吞沒的兒子。
    她想叫，她想罵，也終於是喊不出聲音。
    再一睜眼，就隻能見到蓋著白布的屍首。
    她還是太懦弱了，她想；如果當時她違抗自己的丈夫，跟著山山進城，可能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山山也不會恨這個家四年未曾主動聯係過家裏；到最終，她又懦弱到不敢掀開山山的白布，看一眼他的頭顱。
    她不知道怎麼控製自己的情感和懦弱。在自己的眼淚隻能換來丈夫的拳腳之後，她就選擇了默不作聲，隻在自己割豬草的時候為自己的山山流淚。
    李晗聽完之後難受到說不出話，哽了許久，才想說什麼，被沈翊用眼神製止了。
    沈翊知道李晗想讓山山母親和父親離婚，但是對於山山母親而言，自己剩下的兩個孩子是自己最後的稻草，如果離婚之後，以她的經濟能力，根本不可能具備哺育兩個孩子的能力。
    這時在飯廳角落裏縮著的小女孩難受得哼唧了起來。原來她太小了，自己的弟弟睡著了後把她壓得難受，剛才一直忍者沒吭聲，等到沈翊把小男孩不太熟練地抱起來的時候，小女孩的腿已經被壓麻了。
    母親這才回神，從沈翊懷裏接過這個小東西，終於恢複了奶著孩子那種世界母親平和又溫柔的表情。
    沈翊從包裏掏出來了一把閃亮亮的水果糖。他掃了一眼個數，發現又少了。
    小女孩滿眼期待地抬頭看著他，沈翊就將自己剩下的所有糖果都給了她。
    她迫不及待地吃了一個後就靦腆地要拆給母親和弟弟吃，現下的母親終於全然寧靜下來了，隻有眼角在無知無覺地淌著淚。
    最後，在沈翊和李晗的詢問下，她想起了一些東西。
    “本來喲，今年聽說他複讀，我是想給他寄住宿費的，但是他跟我講他在城裏遇到了好人，免費讓他住，不需要花錢的。”
    “什麼時候？”
    “一月吧，一月份的時候。那天臘八，我實在想他想得很，就背著他爹給他打了電話……我當時心裏特沒底，世界上怎麼可能會有這麼多好人呢？但他堅持不要我問……”
    正在畫著畫的沈翊沉吟了一下，和李晗交換了一個眼神。
    臨走的時候，沈翊將畫送給了她，她一看就捂住嘴哭了，剛才做的所有的控製感情的努力一下變成了徒勞，她的血液好像在心裏衝垮了高牆。
    畫麵中的她抬手摸到了山山的頭頂，牽著自己的女兒，背著的小兒子伏在她的肩頭睡得甜香。
    等到她看著汽車後麵跟起的塵土揚起又落下的時候，她重新拿起了這幅畫，在角落裏看到了沈翊的聯係方式。
    “有困難的時候，可以聯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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