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時聞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回過神的他，赫然發現自己竟然握住了顧衍的手掌。他慌忙地別過頭，卻忘記移開自己的手。
    他捂著吳瀟瀚的左手一路，已經熱得不行，手心裏全是汗。到小區門口，才鬆開，全程沒敢回頭看吳瀟瀚。連古誌超在他下車時，從副駕駛的車窗探出頭與他道別，他也隻是悶著頭急急走向小區大門的方向，背對著出租車揮了揮手。
    吳瀟瀚在車裏望著窗外的背影，嘴邊的弧度始終未放下過。
    平凡又充實的日子過得飛速，楊時聞在期中考試前的一周時間，緊鑼密鼓地進行備考。他沒有再黏著吳瀟瀚講解筆記，原本就不太需要，留出充足的時間抓緊查漏補缺。除了上課，所有的休息時間，他都在刷題。
    11月的最後一個周三，是期中考試的前一天。下午最後一堂課的下課鈴響了，班主任難得在上麵拖堂，給同學們做考前最後一波激勵和叮囑。吳瀟瀚左耳進右耳出，心裏盤算著晚飯時間約楊時聞出去散心，讓對方緊繃著的神經鬆快鬆快。
    不愧是鄭保姆，嘮叨了將近十五分鍾才讓小崽子們解放。吳瀟瀚走到楊時聞身後，看到他將數學習題冊的某道題用筆記本擋住，正在草稿本上演算。楊時聞筆下的那張草稿紙上寫滿公式，他並沒有把一道題的所有步驟完全寫出來，隻是記錄重要的幾步，有的甚至隻簡單地列出一兩個公式。
    有意思，吳瀟瀚被楊時聞的複習方式吸引，他倒是第一次見這種刷題辦法。從前，他隻留意過周沛的複習方式，周沛隻看自己做錯的那些題，隻是看，並不會重做一遍。
    眼下，他能見到的兩頁習題冊，是全對的，顯然刷題人不是因為做錯才複習。在他的記憶中，這道題老師沒有講過類似的，說明對方有著一套自己的複習邏輯。
    全神貫注複習著的楊時聞，左手又轉起筆來，吳瀟瀚立刻注意到了。還看到他右手握著的中性筆停在紙麵上，對著一道題號右上方標著星號的題幹發呆，吳瀟瀚秒懂。這個人，正在思考。
    這道題，曾出現在上屆高二學生的期末考試，作為倒數第一道大題，非常有難度。地中海花了半節課的時間，才把它講透徹，吳瀟瀚至今印象深刻。他屏住呼吸，等待楊時聞的下一步動作。隻見對方一反常態，規規矩矩寫出了完整的解題步驟，可並不是地中海講過的那個標準答案，竟是全新的解決辦法！
    三個問題全部解答完畢後，楊時聞沒有停下，繼續在紙上書寫著。這次是按照他之前的風格，隻書寫關鍵解題步驟，吳瀟瀚看得出來這次采用的是標準答案。
    那麼難的一道題，不僅掌握了老師曾教過的內容，還在短短半分鍾內，想出新的解題辦法。吳瀟瀚沒忍住，脫口而出：“好厲害！”
    楊時聞被身後驟然出聲的人，嚇得一哆嗦。
    吳瀟瀚將左手輕輕放在楊時聞的假發頂，慢慢撫摸：“不好意思，嚇到你了。”
    “你什麼時候在的？”楊時聞問道。
    “看了有一會兒了。”吳瀟瀚伸出右手食指，指了下楊時聞的草稿本，補充道：“你刷的這些題有什麼規律嗎？”
    楊時聞瞟了眼吳瀟瀚的手，忽然聯想到上次握在手中的感覺。他的喉嚨有些幹，清了清嗓子後，回道：“與重難點、易錯點、考試中曾出現過的有關。”
    “沒想到，大哥學習這麼有一套！”
    楊時聞聽出吳瀟瀚聲音中的笑意：“馬馬虎虎吧。”
    吳瀟瀚俯身把楊時聞桌上的習題冊合上，拍了兩下他的肩膀：“走吧，帶你吃點好東西。”
    學校東麵的一家麵包店，為了迎接即將到來的十二月，最近出了幾款新品，挺受歡迎的。吳瀟瀚聽古誌超提了一嘴，一直記掛於心，想帶楊時聞一塊兒嚐嚐鮮。
    他們二人並肩走出校門，來到那家麵包店。生意真不錯，十幾個人在排隊，看來頗受歡迎。他們隻好先尋找位置，在一處角落等到一桌剛剛吃完即將離開的客人。似乎也是學校的同學，因為兩位女生偷瞄吳瀟瀚和楊時聞的眼神過於明顯，簡直不適合用“偷瞄”二字，再過分一點可以用“明目張膽”形容了。
    待她們走後，楊時聞坐下來，掃桌上的二維碼，在菜單中查看店內甜品。吳瀟瀚沒有坐在他對麵的位置，而是挨著他坐，湊過來跟他一起注視著手機屏幕。
    推薦的幾款新品，蜜桃卷卷、芝士雪山和芒果之戀，楊時聞把手機放到兩人中間位置，側目問旁邊這人：“有想吃的嗎？”
    “第一款吧。”
    選中蜜桃卷卷後，楊時聞劃拉手機，在最後麵找到一款草莓甜品。草莓聖雪，下麵是蛋糕胚，中間一層是奶油，上麵還有一層草莓果醬，好似隻有薄薄一層。
    吳瀟瀚看著楊時聞動作，提醒道：“不試試推薦的那幾款嗎？”
    楊時聞從小不喜歡吃桃，對芝士和芒果也無感：“不太喜歡。”
    點完餐的楊時聞，絲絲縷縷的緊張感縈繞心頭。不論什麼時候，挨著吳瀟瀚那麼近，總會令他體溫升高。他從紙巾盒裏抽出麵紙，將桌麵反反複複擦過幾遍後，不由自主地摩挲著一張麵紙的小角。
    吳瀟瀚瞧見楊時聞的小動作，不聲不響地觀察幾分鍾。他雙手環抱在胸前倚在靠背上，微微揚起下頜，沉吟道：“你曾說”不給人生留下遺憾”，放棄讀大學，重讀高中是不想留遺憾嗎？”
    工商管理不是楊時聞心儀的專業，Z大也不在他的誌願名單中。但如果非要他作為顧衍讀完大學，也不是不可以，前提是沒有旁邊這個男生。
    沒有為自己參加一次高考，是遺憾；沒有與吳瀟瀚重逢，也是遺憾。
    遺憾，不滿意、悔恨、不甘心的事情，由無法控製的或無力補救的情況所引起的後悔。楊時聞沒有對現狀不滿意，也沒有悔恨過任何人任何事。若說不甘心，確實是有的。他最早的不甘心，要追溯到初二上學期。
    十月下旬的一個雨天，楊時聞在車棚繪製黑板報，淅淅瀝瀝的雨聲攪得他心煩意亂，無法專注。從天而降的雨絲，說不出的壓抑和悲傷。它們，是天空哭出的淚滴嗎？
    眼前的世界被雨水割裂成一幅幅獨立的水墨畫，匆匆在雨中疾行的人，緩慢在雨中漫步的人……每個人沉浸在自己的人生裏，前行著，彷徨著，自由且孤獨。
    楊時聞不喜歡下雨天，陰沉的天空、濕漉漉的周遭、偏低的氣溫，都令他感到不適。他更愛晴天，尤其是冬日的暖陽。享受陽光的溫暖，美好的事情仿佛即刻發生。要是每天都陽光明媚，心底是不是不會有陰霾了呢？
    他收回望向雨簾的視線，從口袋中掏出耳機和手機，隨便放些歌，讓雨聲隔絕在他的世界之外。
    “吳瀟瀚！”
    一個女生尖銳的大喊，令楊時聞的手一頓。他有些好奇身後發生的事，但又不敢回頭看。偷偷暫停歌曲播放，裝模作樣地在黑板上塗色，實則支棱起耳朵留心後麵的人和事。
    “吳瀟瀚！吳瀟瀚！請稍等下，我有話想對你說！”急促的腳步聲後麵，有踏著雨水快速小跑的聲音。
    “請等一等！”
    楊時聞聽到快速走著的那人腳步聲沒了，他應該是停下了，正好停在楊時聞身後非常近的位置。緊接著，跑步的那人也停了下來。
    “什麼事？”異常冷淡的男聲，從吳瀟瀚的嘴裏發出。
    拉鏈滑動後，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楊時聞猜測是女生拉開書包拉鏈，翻找什麼東西。
    “我這幾天去你班裏找你，沒找到。今天好不容易堵到你，是想告訴你……”是的，楊時聞也好幾天沒見到吳瀟瀚打籃球，聽說他家裏出了什麼事，請了一周假。
    “快說，有事。”很不耐煩的語氣。
    “想告訴你，我喜歡你很久了，這是我寫給你的信，請你收下。”女生的聲音，害羞中帶著期待。
    “我不喜歡，死心吧。”楊時聞沒想到吳瀟瀚會說出如此冷酷無情的話，異常的果斷堅決。他隻見過這麼一次，看來吳瀟瀚今天的心情相當的糟糕。
    當天晚上，他把夾在素描本中的表白信銷毀幹淨。已經變成碎片的那幾頁紙，不知道是第幾個版本了。他寫過表白信，寫過很多很多封，從初遇吳瀟瀚後一直寫，時不時改上一版。有的時候，在觀看籃球賽時發現什麼趣事，便添上幾句；有的時候，聽說吳瀟瀚不喜歡什麼，就刪減幾句；有的時候，突然認為每一句都矯情，幹脆用詩詞替代。
    他從來沒有想過送出去，送給吳瀟瀚讓對方知曉自己的心意。他不害怕被拒絕，隻是害怕被吳瀟瀚無視。哪怕被討厭，也比成為不知道姓名的路人甲乙丙要好得多。他寫那麼多封表白信，隻是想寫給自己，給他自己看。仿佛寫在紙上，多年的暗戀便會有人知道。
    哪怕隻有一個人。
    哪怕隻是一個人。
    他清楚自己不會成為誰的偏愛和例外，隻好將心動隱藏起來。所有的喜歡，避影匿形。
    白天那位女生表白被拒的事情，令他意識到，被拒絕好像也挺慘的。他設身處地，想了想自己被吳瀟瀚拒絕的場景。不管是嚴厲果斷的拒絕，還是禮貌客氣的拒絕，隻要被拒絕，恐怕連繼續暗戀的勇氣也沒有了。生活中難得的一抹光彩，要讓它黯淡下來嗎？
    愛而不得的人，都是不幸的，隻是各有各的不幸。
    現在，已經經曆過一次生死的楊時聞，忽然覺得被無視也好、被拒絕也好，似乎沒有那麼重要了。他可以大膽一點、勇敢一點、無畏一點。活著便有希望，活著便有可能，活著便有機會。
    他不甘心，曾經的每一封表白信，隨便哪版，都可以留下來，都值得留下來，都應該留下來。
    他遺憾，遺憾表白信消失得悄無聲息，遺憾自己有限的生命耗盡在每一個消無聲息中。
    很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