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走了，小憐心裏充滿了惆悵，每個寂寞的夜裏，她在繡枕上用粉嫩的手指一遍一遍畫著：“周若寒，不管中與不中，一定要回來。”
    沒有等到下榜的一天，小憐卻要離開尼姑庵了，因為她的親生父親要接她回家。她不想走，因為她想等周若寒回來。所以她求庵主留下她，但庵主不最違背她父親的命令。她的父親，是當朝聲名顯赫的禮部尚書，也就是經常來廟裏的衣著華美的中年男子。他名叫柳安惠，智空師太就是他的結發妻楊芷芬。
    當年，柳安惠考中狀元之後，於丞相要將自己的千金嫁給他，他推辭家中已有結發妻，但於丞相看他才貌雙全，非把他招贅在相府，他的發妻楊芷芬在家裏苦等了三年，就帶著三歲的女兒進京尋夫，費了千苦萬苦找到丈夫，卻發現丈夫已經娶了相府千金，這感覺宛如身置冰窟般奇寒徹骨。她悲憤無比，剪掉三千煩惱絲，帶著小憐在慧心庵出家為尼。
    為什麼小憐會在廟裏錦衣玉食，這是因為小憐的父親每年都給廟裏捐幾百兩銀子，他是廟裏的大香客，又是炙手可熱勢比倫的達官貴人。
    這個桃紅柳綠的春天，小憐回到了自己真正的家，柳尚書的深宅大院。但是智空師太沒有回來，她在廟裏圓寂了！柳安惠望著她的遺體默默無言，淚水卻禁不住的流，他心裏一遍一遍地念著“為什麼，為什麼，你不肯原諒我？十六年，我們都苦了十六年，我終於等到了接你回家的一天，你卻要回歸淨土，你到死都在恨我！可是負心非我所願，我也無奈啊！”
    柳尚書的宅院很美，紅磚綠瓦，雕梁畫柱，亭台樓閣，通徑通幽，花園繁花似錦，綠草成蔭，清澈的池塘邊種滿了楊柳，連房間裏的擺設都是古色古香的，真是人間富貴神仙地。
    在小憐進柳府的那一天，富麗堂皇的前廳裏有一個豔妝麗服的中年美婦人矜傲地立著，她身材豐滿，姿容媚麗，插滿鳳釵玉簪的雲髻上有一朵鮮豔奪目的牡丹怒放生輝，她上身穿大紅遍地金羅衫，下著大紅金絲百襇裙，裙邊環佩丁冬，甚是美麗，真是宛如花妖轉世。隻是，她用冷冷的眼光望著小憐，那目光冷得象利箭一樣傷人，柔弱的小憐禁不住一個寒戰。美婦人的冷酷目光在小憐的身上並沒有停留很久，她轉過頭來對柳尚書冷笑著說：“你的發妻呢？你不是說等她進府時，讓我以侍妾之禮大禮參拜她嗎？她在哪裏？”
    “她死了，圓寂了！”柳尚書憤憤的說，清俊的臉蒼白如紙，淚盈於睫。
    “好，好！窮婆娘就是享不得福，福氣到她頭上，她也不敢接受！”美婦人狂笑起來，整個大廳都在震動，這瘋狂的笑聲令所有人都不寒而栗。
    “於牡丹，你們父女害得我們夫妻分離十六年，你又說這狠話於心何忍？我的發妻是窮苦出身，可是她溫良賢惠，是她一手織布紡紗供我讀書！”柳尚書氣憤得眼睛能噴出火。
    “我於心何忍？是我爹一手提拔你，否則你有今天嗎？現在我爹死了，你就忘恩負義，你要接你的窮婆娘回來，還讓我以侍妾之禮大禮參拜她！我是相府千金啊，讓我在一個窮婆娘手下做妾，老天都不答應！”美婦人咬碎銀牙狠狠地說。
    “你既然是尊貴無比的相府千金，你就嫁個尊貴無比的貴公子，你為什麼要我這個有婦之夫娶你這個千金小姐？我推辭，你就要你爹強行留我在府，強行成婚，你們父女的作法就有天理嗎？先入門三天為大，我娘子嫁我在先，你嫁我在後，你就是一個小妾！”
    “我，我…………，”美婦人一時語塞，她漲紅了臉，半天還狠狠拋出一句：“算我瞎了眼，認錯你這個不識抬舉的窮酸，這十六年，你給我的冷落也夠我受的了！你從來就沒有愛過我，你也沒有把我當成你的妻子！”
    她惡狠狠的眼神變得黯淡又絕望，猛得一轉身，向柱子奔去，撞柱身死，血流了一地。小憐驚恐地看著這一切，繁華美麗的後麵卻是這一地鮮血！紅得耀眼，紅得讓人驚栗！
    這個美婦人就是已故於丞相的千金於牡丹，於丞相貪汙事發，服毒自盡，所以柳尚書才敢接自己的發妻弱女回府，並嚴厲地告訴於牡丹，先娶為妻，後娶為妾。於是就有了這一切！
    柳尚書冷冷地望著躺在血泊中的美婦人，她是自己的妻子嗎？不是，他的妻子是他的發妻楊芷芬，當年楊芷芬不顧他貧苦，執意嫁給他，婚後她織布供自己讀書，十年寒窗，他從十六歲考到三十歲才考中了進士，楊芷芬自嫁過來這十幾年不辭勞苦的織布紡紗，手都磨出了厚厚的繭子。他讀書深夜不睡，楊芷芬紡紗織布也是深夜不睡，家裏有個閑錢買個雞蛋魚肉的，也是給他補身，楊芷芬碗裏永遠是粗茶淡飯，不見葷腥。她總含著笑說：“我是信佛吃素的，不沾葷腥。”她是不沾葷腥，嫁給他是窮得吃不起肉的。
    他十八歲那年娶了十六歲的楊芷芬，三十歲那年他進京趕考，楊芷芬身懷六甲送他進門，這已經是她的第六胎了，前幾胎因為織布勞累不幸流產了。他想，如果能考中進士，如果孩子能平安出世，就是雙喜臨門了。結果他中舉了，孩子也平安出生了，雙喜臨門，但是還有一件想不到的“喜從天降的大喜事”破壞了他的雙喜臨門。
    這件喜從天降的大喜事就是於丞相的千金於牡丹愛上了他，非要嫁給他不可。他考中進士之後，按規矩要拜見點中他的恩師的，而他恩師於丞相的十八歲的美貌千金於牡丹隔簾相窺，看到他一表人材、俊逸瀟灑，就對他一見鍾情。於牡丹是於丞相的愛妾朱姨娘所生，掌上明珠，驕縱恣肆，在家裏說一不二的。於丞相托人提親，他再三言明自己已有發妻，可是於牡丹在家裏尋死覓活的非他不嫁，結果於丞相就強行招他為婿。
    洞房花燭夜，畫燭盈盈照合巹，他卻心如刀絞，麵對美豔如花的新娘，他隻覺得她心如蛇蠍，不願靠近她。他靠著桌子坐著，一直坐到三更天，於牡丹不愧是潑辣刁悍，自己一把掀開紅蓋頭，蠻橫地拖他上床。
    牡丹是美豔絕倫的，一身大紅禮服和鳳冠霞佩更襯得她麵如桃花，嫵媚動人，遠比他的發妻美麗得多，但是他心裏隻是他那溫柔賢惠的發妻楊芷芬。一雙火紅的香燭燒著，洞房裏彌漫著迷人的香氣，但他的心卻如掉入冰窟裏，徹骨冰涼。他一把推開牡丹，牡丹放肆地大哭大喊：“你打我！你打我！”一群仆婦丫環衝入洞房，還有於丞相和牡丹的生母――丞相那風韻猶存的愛妾朱姨娘。於丞相狠狠在訓斥他，朱姨娘尖刻的罵聲能把夜空刺破。這一個鬧哄哄的新婚之夜，他回想起來也隻有苦笑。
    之後，他待牡丹很冷淡，晚上安寢也是和衣而睡，牡丹恨恨地對他又捶又打，尖尖的紅指甲刺入他的肉裏，他忍著痛一聲不出，再怎樣你女人家不能強行掠色吧！牡丹折騰夠了也不能得懲，伏在他身上大哭：“為什麼你要這樣待我？我是真心愛你的，我一個尊貴無比、美貌出眾的千金小姐，正當青春妙齡，哪一點不如你那年過三旬的衰老發妻黃臉婆？她美貌還是我美貌？”
    他立起身，正色說：“你青春少艾，美豔如花，但是她有一顆純淨賢德的心，她象皎潔的明月一樣在我心裏。羞花閉月的容顏隻是曇花的一現，用來蒙蔽世俗的眼。沒有什麼美可以抵過一顆純淨賢德的心！”
    “我對待你好，我也會賢德！”牡丹抓住他的胳膊急切地說，豐滿的酥胸激動地顫動不已。
    “不必了，我心裏隻有我的娘子，我的發妻！”他冷冷地說。
    牡丹痛哭流泣，他又靜靜地躺下，閉目安睡，眼前晃動著發妻紡織的情景。任憑牡丹那溫玉香軟的美豔胴體靠近他擠壓著他，他就是不動彈。牡丹身上粉香濃馥，如蘭如麝，芳氣襲人，沁人心脾，讓人有一種沉醉眩暈的感覺。
    我發妻沒有這迷人的香氣，因為她沒有脂粉可抹，我沒有銀子給她買。他想到這裏，禁不住淚流滿麵…………。
    可怕的是，牡丹還是有心計的，一次家宴，她讓表兄們灌醉了他，等他醒來，看到牡丹玉體橫陳，那雪白的胴體嬌慵得臥在他身邊，他清醒了，心裏充滿了懊惱。那時他與牡丹成婚已經有一年了。
    從此後，他戒酒了。但第二年，牡丹生了一個白胖的兒子，同僚向他賀喜，他痛苦萬分，笑得苦澀。在別人眼裏，他是幸福的，金榜題名，洞房花燭，娶了尊貴的相府千金，相府千金美貌如花，又給他生了個傳宗結代的兒子。但是，這一切都不是他想到的。
    無奈，天教心願與身違！
    別人眼裏的幸福人自己卻感覺不到半點幸福，他強顏歡笑，背後卻咽下苦水，他心裏隻有他的發妻，他那勤勞樸實的發妻。
    終於，他見到了發妻楊芷芬，他們分別已經三年，發妻懷裏抱著個瘦弱的三歲女孩，是雙喜臨門，她母子平安，可是自己…………。發妻芷芬衣著破舊，補丁上加補丁，再加上千裏迢迢一路奔波，滿麵塵土，更顯衰老，鬢角上也有了絲絲的白發，他看到她，百感交集，淚如泉湧，芷芬看到他，也是淚如泉湧，正當兩人抱頭痛哭之時，年輕美貌懷抱嬰兒的牡丹滿頭珠翠、一身華服地盈盈而出，芷芬看到牡丹，絕望的眼神刺破了他的心。驕縱的牡丹輕蔑地甩給了芷芬一千兩銀子，讓她帶著孩子回家鄉，芷芬悲憤地把銀子摔在地上，抱著孩子發瘋似的狂奔，他在後麵追她，喊她，孩子被這場麵嚇壞了，放聲大哭…………。
    然後，芷芬在慧心庵出家，他們的女兒，三歲的小憐也寄居在慧心庵。小憐出生那天，正是他離家三月之時，她生下來瘦弱無比，芷芬就給她起名叫小憐，楊小憐，隨母姓，因為芷芬恨他，不讓小憐隨他的姓。他每年都給慧心庵捐幾百兩銀子，並且經常去看望芷芬母女。她們已經成了智空師太和孤女楊小憐。
    但智空大師總給他閉門羹，小憐看到他也是怯生生的。他想，我罪孽深重，應有此報！
    今天，於丞相終於死了，他要接芷芬母女回家，可是芷芬卻圓寂了，牡丹撞柱身死。這一天，他死了兩個妻子，不，是一妻一妾，牡丹在他眼裏永遠是個妾。但這也是兩條人命。他的兩個女人！
    牡丹，你為什麼非要嫁給我這個有婦之夫？你親手製造的悲劇，你自己也受罪其中！你破壞了別人的幸福，你也不幸福！我們都苦，人生真得苦！
    柳尚書在書房裏踱來踱去，舉頭望去，窗外皎潔的月光給夜色罩上了一層紗，回首前塵往事，感慨萬千，世間為何有那麼多遺憾？芷芬，我在這裏，你在哪裏？你真得重返淨土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