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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方震的存在就像紮在顧漢生心頭上的一把刀,時時刻刻提醒著自己,以前比自己更不堪的人們現在是如何的風光,這讓他艱難的生活更加淒慘。
     怪誰呢?誰讓自己不思進取?方震說的一點都沒錯,是自己不肯麵對現實。
     哎……顧漢生長長地歎一口氣。
     王科笑道:“沒心沒肺的小顧也有煩心的事兒啊?!”
     王科是副科長,正科長不久前調走了,副的還沒扶正,所以不好名正言順搬進科長室,還呆著大辦公室裏和同誌們擠一塊兒,但手下人都知道這回準是這位副科頂上沒錯,所以一口一個王科叫的煞有介事。
     顧漢生幽怨地瞪著他:“王科啊,這話錯了,我哪裏沒心沒肺呢,我這心肺都是金剛石做的。”
     王科不跟他貧,嘴裏窸窸窣窣地說著什麼又管自己看卷宗去了,正是個敏感的時候,怎麼也該裝裝勤政愛民吧。
     “呐,昨天新來的案子,13人團夥搶劫,科長,分給誰管啊?”顧漢生沒安好心地等著,等著哪個倒黴蛋承辦人被迫接下這噎死人的破案子。
     掐指算一算,13個人啊,起訴書也要裝訂一百十四份啊……話說回來,到時候累死累活裝訂的不是自己麼?有什麼好幸災樂禍的?
     王科看看十幾本卷宗堆得跟自己頭頂一般高,頓時汗如雨下:“我來我來,同誌們都很辛苦。”
     嗬?顧漢生詫異極了,究竟是權力的誘惑太大,還是王科覺悟太高呢?是身先士卒,還是為了那唾手可得科長寶座?竟讓王科攬下來這吞下去費死勁兒的活兒。顧漢生迷茫了三秒鍾,立刻頓悟了。這就是方震說的進取心吧。
     從科員到副科,從副科到正科,升一級就是五年時間,臨退休了多數人也就混個副處,能換個正處基本是美好的念想。但人活著總是為了實現一個念想的,如果連一點想頭都沒有了,那就隻能活得像他顧漢生這樣了。
     顧漢生看著王科嘴裏叼著煙,一頭埋進深似海的卷宗堆裏,真是越看越紮眼,有點賭氣似的幹脆就別過人不再看這頂頭上司。
     公務員嘛,最好說話了,都是沒種的主兒,有種的都當官兒了,官兒不是考的,是選的。考進來又沒什麼背景的,隻能一輩子做哈巴狗。
     顧漢生是哈巴狗的狗。
     他懷著一腔憤怒,這麼給自己定位。
    
     頭上的傷好得七七八八了,顧漢生雖然嘴上標榜自己是個純爺們兒,但心裏還是愛美,早早拆了紗布,換了創可貼。
     同事們原本想讓他多休息兩天,可一想到現在正值年關,事務繁重,如果喪失了這樣強大好用的勞力,自己可要累死,就把話咽回了肚子裏。
     事實證明,人都是不可靠的,革命同誌也是一樣的。顧漢生看透了一幫狼崽子,也懶得計較。倒是方震,三天兩頭往他家裏跑,帶些大補湯讓他很受用。
     “這是黑魚湯,我媽說對傷口愈合有好處。”方震說話的時候手腳也很利索,和懶散慣了的顧漢生大不相同,一早把湯盛碗裏了。
     顧漢生吧唧吧唧喝個見底兒,豪邁地將手一伸:“小二,再來一碗!”
     方震伺候得高興,別說一碗,再來一壺他也樂意,好像給顧漢生呼喝來呼喝去是件多享受的事一般,連顧漢生自己都納悶。
     為什麼呢?
     顧漢生看著方震柔情似水地看著自己,心裏老不厚道地想著倆字:犯賤。
     嗯,就是這樣。
     他悶悶地看著方震在自己家裏洗碗收拾,給自己的腦袋換藥,卻一點兒也找不到折磨人的快感。
     “喂,你以後不要來了,我已經好了。”顧漢生看著方震的背影,音量低低的。
     方震沒答話,他拾掇完手裏的活,靜靜地坐下來,看著顧漢生。
     嗯,眼睛很大,賊亮,鼻子嘴巴,中規中矩,略帶秀氣,基本還算好看,但表情始終扭曲,好像地球人都欠了他一套房子似的。
     “你的誤工費醫藥費,還要麼,要算算麼?”話一出口,方震立刻後悔,這不就是急著撇清關係嗎?自己可不想這樣,偏偏這人一副拎不清的德性,逼得自己要絕情冷淡。
     談錢傷感情,古已有訓。可顧漢生不覺得自己和方震有什麼感情,但此刻他也察覺到方震的語氣有多不滿,好像自己眼裏隻有錢,好像自己真的沒良心似的。
     這麼多天啊,顧漢生的確連句謝謝都沒對方震說過,可他還是一直一直這樣好脾性地照顧自己,為自己這不怎麼嚴重傷。
     “那個不用了,你在我家做了這麼多天保姆,咱兩清了!”多爽快,顧漢生簡直要為自己的宅心仁厚流下感動的淚水。
     可方震不領情,相當地,他看著麵前這個冷血動物,感到自己的心也涼了半截兒。
     “兩清啊?你說得真是容易。”
     聽這意思好像是自己欠了他的?顧漢生不樂意了,沒人命令你鞍前馬後小心伺候,這會兒又委屈給誰看?
     “年底局子裏忙結案呐吧,我也不好意思耽誤你太多時間,你是人才是棟梁啊,張隊要是知道他的精英在我家做保姆要心疼死了。領導心疼我也疼,你也算社會主義好青年吧,怎麼忍心看我受人非難?”顧漢生冠冕堂皇地說著連他自己也不相信的理由,想把這塊狗皮膏藥踢走。
     長這麼大,打過架,賴過帳,占過小便宜,出賣過損友,他臉皮厚,不拿電鑽鑽不透,他也賤,人在屋簷下不低頭的是棒槌。偏偏,他受不了別人待他好。
     真好假好,他都受不了。
     原以為這方震隻是假模假式假情假意,可日子一長,這黏糊勁兒讓顧漢生不自在了。他要是個不諳世事的丫頭片子,一定鼻涕眼淚一起下,感天動地地說小方小方你真是個絕無僅有的好人我非你不嫁!
     可他不是,他薄情寡義他涼淡如水,不願意拿真心出來對別人好,也不稀罕別人對他掏心掏肺。比如這個方震。
     他不稀罕,既然不稀罕就要讓他知道,不然白白浪費人家時間精力和心思。他壞,可還沒壞到吃人不吐骨頭的份上,他還想積點陰德。
     方震看他的眼神那麼深那麼深,深到顧漢生以為自己會被吸進去。這樣荒誕的想法在他腦中還未存活超過一秒,就被他一陣冷笑打散。
     他並不想在這個時候發出這樣近乎嘲笑的聲音,卻沒料到自己也有失控的時候。方震啊方震,顧漢生是真真怕了他。
     “我是刑偵隊的,移送的事不歸我管,你們院承辦人有事自然會直接找我,不用你擔心。”他幽幽地說道。
     擔心?顧漢生那種惡劣的心情又開始萌芽,誰擔心?給你鋪好了台階,你還拿腔拿調不下來?
     “哦,哦。”這下顧漢生沒話講了,從小到大,他最會的就是跟狠人比橫,最不會的就是對好人耍橫。方震是好人,是個軟柿子,他見到軟柿子絕對會手癢去捏,但從來不會捏爆,那個,叫得寸進尺,給臉不要臉。
    
     方震的脾氣好得跟自己爹一個德性,顧漢生算是看明白了,這小鼻子小眼睛的,注定以後也是個妻管嚴。
     自己不是妻,自然也不用管他。比如這大雪天的,方震突然說要去黑龍江查案子,一去要一禮拜,自己一個字廢話也沒說。
     說個屁!拿什麼立場說?說什麼?至於嘛!
     顧漢生想得太開了,狗皮膏藥走了,自己又自由了,上班下班領工資,小日子過得簡單而舒服,不用看著家裏有個不算熟悉的人跑進跑出,不用帶著偽善的麵具去跟他客套。呐,這就是愜意的人生啊!
     顧漢生曾經也算是半個票友,自打忙於生計,便沒多餘的空閑去和那夥人對戲。偶有閑暇頂多買張票去戲台子裏看一下午,是再也沒亮過嗓子。但一個人看戲和一個人看電影是一樣的無聊,他不是沒邀過朋友,可那些個人模狗樣的看什麼歌劇話劇倒十分起勁,要他們陪自己聽那些個依依呀呀半天不換氣兒的,真像是拖他們去淩遲。
     “怎麼一句話還沒完呐!”這是顧漢生的表哥頭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坐在戲院裏時說的話。這老生渾厚的唱腔,尾音拖了整整半分鍾,對他來說也許真的就像是遭到淩遲那麼痛苦。
     顧漢生很人道,他蔫兒壞,但不殘酷,他再也沒帶他表哥去看過戲,他不願意一刀一刀去剜他表哥的耳朵,雖然他從來都覺得那是一種享受。
     今兒個唱的是折子戲,四出,有文有武,顧漢生很高興。他像個年邁的老頭子,眯起眼睛認真地聽,會搖頭晃腦,會高聲喝彩,會不停地鼓掌讓角兒們謝不了幕。
     這毛病,或者說是愛好,是從顧漢生他爹那兒遺傳來的。不過顧漢生他爹更愛沙家浜、紅燈記這樣的樣板戲。這是年代病,治不好也沒必要。毛爺爺在他爹心中的地位跟親爸似的,容不得人說半句不好。
     他爹經常會吟兩句毛爺爺的詩,大讚:“寫得好啊寫得好!太有氣魄了!”
     其實他爹甚至連床前明月光都背不利索。
     受到老爹的影響,初中時顧漢生經常會把古詩背錯,通常是“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還看今朝……”怎麼剛開頭就結束了呢?顧漢生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語文老師是個急性子,“啪”一拍桌子大聲嗬斥:“看今朝?看什麼今朝?一樽還酹江月還要不要?”
     他想著想著一口水就嗆著,王科神色詭異地看著他,臉上不住抽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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