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尚元府，熱鬧非凡，因為有一場婚宴即將在這裏舉行，新郎與新娘都並非我尚元一氏——
    新郎，淩九心，我的摯友，今日過後，他將走上另一段幸福的道路。
    我抬起頭，看著愈加濃密的夜色下，一片燈火衝天的歡聲笑語，心中清清朗朗。我知道我在笑，我是九心最好的朋友，在他最幸福的一天，我應該笑言燦爛，像誇耀自己的兒子一般，在賓客麵前誇耀他的才華，真心實意地祝福他——連祝福我都做到了——我真的是你最好的朋友——
    九心。
    可是，我從今天清晨到現在，都沒有見到九心的樣子，
    他穿起紅色的禮服——
    我是沒有辦法去麵對他的，我找了一堆事情給自己做，我在逃避任何有可能再見他的機會。
    我，沒有辦法成為你十全十美的摯友，
    我沒有辦法在你最幸福的那天去麵對你。
    九心。
    胸中的混沌，在湧動著。
    濁氣上升，梗咽在我的喉頭，燥熱的麻癢酥搔，難以忍受的煩悶，我需要一杯熱茶或者幹脆以後再也不喝水，就這樣幹死過去算了。
    不禁捏起拳頭，略有長度的指甲深深刺入手心，那種細膩到針尖一般的痛感狠狠地扯裂著我的心胸。
    “大公子。”
    嫣兒抬起頭，帶著恐慌地望著我，
    “大公子不要這樣！”她驚惶地握住我的手，拍打著我的胸脯。
    我低下頭，原來竟已出了這麼多的血，鮮紅色的體液濃稠地滑動，在我的袖口留下濁重的痕跡，我突然掉入了一個無比真實的世界的底層，各種嘈雜的聲響與形象突然之間通過我的眼睛，耳朵衝進了我的思想之中，
    把我的一切都打亂了。
    我沉重的胸口乍然間輕鬆了。
    “戚樓，你這小子，竟然為了個窮書生動起這麼大的排場。。。。。。你——！”身後一疊聲低沉的怒吼，我趕緊回頭，果然是家父風塵仆仆，臉色陰沉地朝我走來。
    我深知父親對我的風流並不肯定，順手放開身邊的嫣兒，隨即便躬身問安：
    “多日不見，父親可安好？”
    “安好你個狗屁！”
    父親對我們子女說話向來爽直，而今他的臉色死白一片，修長微躬的身體不斷顫抖，兩撇修剪整齊的胡子下嘴唇咬得發白。“老子跑到千裏之外的武夷去談斑竹的生產，你個敗家子啊，自己不安安心心娶個老婆也就罷了——”
    老頭子狠狠地跺腳，歪著眼睛看往別處，同時，聽到這句話，嫣兒猛然放開了我的胳膊，悶聲悶氣地站在了一邊。
    “你不要老婆，我隨你，你不想管生意，我也隨你，你不去學堂，我是半分不樂意也沒有——你現在這是什麼，幫別人弄婚娶弄得是滿城風雨，你要讓整個京城的人都記住我們尚元一族富可敵國是不是？”
    聽到這裏，我不禁難得感到些愧疚，為著那一番私心，我為我最好的朋友確實是花了不少錢——其實是把京城一半商鋪的留底都動用了，還附帶上一部分我私人的儲蓄。我的二弟為了我的奢侈已經十多天沒有理我了，而我卻安之如怡，甚至要求他幫忙打理作為裝飾的那數百盆南礁珊瑚。
    作為尚元家的下一代大家長繼承人，我算是極品了。
    “父親，你真覺得，我尚元戚樓是那種會讓好友的婚禮被別人說寒酸的人嗎？”
    “你個敗家子啊！”父親不斷搖頭，一隻手神經質地在頭皮上抓來抓去。
    “嗬嗬，父親，那不正是大家想要的嗎？我是大家長的繼承人啊，太完美可不太好。”我輕鬆地戲謔著自己。
    “哼！完美？你真是——”父親動作利落地回身離開了：“——哎！”
    “父親，我還請了榮王爺，您要跟他談玉器的事情嗎？”口氣揶揄地喚著那位被再次被我氣昏頭的老頭子。
    父親沒有回身，相反舉起了自己的拐杖，威脅地搖晃著。
    “老爺去了那麼久，年紀又大了，你就不能讓他省心點？”嫣兒責備地看著我。
    “女人知道什麼？”我不禁笑了。
    嫣兒的表情一僵，隨即拉下了臉，“我知道你個無能的風流子——”她猛然把我推開，徑直走過：“真不是個好東西！”
    前院中，遊戲人聲，彩花綻放，哦，對了，那是三叔店裏的煙花，我明天可得記得去給那個強老頭做個先斬後奏的賠禮。
    幾個我不認識的小孩抓著數把小煙火，衝過我的身邊，跳動的火花，色彩斑斕。前院裏到處都是人，大家不論男女老少，都是開懷暢飲，享盡珍饈佳肴。
    我知道，我走過的這個世界其實並不屬於我。
    低頭看去，一灘汙水中我的倒影，疲憊，明顯地傷感與迷離。
    我也要離開了。
    順手拿走一酒囊的陳釀，我想要找個無人的角落，獨自去麵對真實的自己。
    那時，我在遊廊上遇到了九心。
    他有些倉皇地跑竄著，像一隻偷食的老鼠，低頭撞在我的身上。
    他抬起頭，意外地看著我。
    “戚樓。。。。”
    沒錯，盡管我一直在思考要如何麵對他，但突然的相遇時不容許我脆弱地錯開自己的眼神，他的那雙深色的瞳子，像一個漩渦，我胸間的那塊活肉就在那漩渦中起伏，激烈的跳動，血水四濺，那是，悲涼而巨大的東西。
    我想要埋藏的事實，輕而易舉地自記憶的洪流中翻身坐起，巨人般的遮住了我眼前的一切。
    我的唇在顫抖，在蠕動，那是輕聲渴求：“九心——你怎麼來了？”
    我凝視著他。
    九心的表情，驚詫中帶著茫然，他手足無措地望著我，紅色的禮服上，酒漬斑斕，香白的脖頸，烏雲流淌，他的裝扮甚至是豔麗了，合著那悠長清新的體香，對我來說，任何拒絕見他的理由，都已經是蒼白無力的了。
    這樣的思緒帶來了長長的，詭異的沉默，我們隻是那樣互看著對方。
    也許是我的臉色不太好看，或者幹脆就是為了打破這種叫人煩悶的氣氛，九心擔憂地問我：“你沒事吧？辛苦了這麼久，我好些天都沒看見你了。”
    我趕緊轉過眼：“其實也還好，就是——嗬嗬”
    我已經找不出搪塞他的理由了，尷尬地笑著，滿腦子都是九心的形影在晃蕩。
    九心展現了一個很溫暖，很無奈的笑容：“真是的，你啊，戚樓，我的婚事，倒叫你破費，勞神——我，我很慚愧啊。”
    他麵色微赧，伸出手，動作僵硬地拍拍我的肩。
    “說什麼呢，九心，這是兄弟我該做的。”
    在你離開我之前，這是，我尚元落雲最後一次瀟灑了吧。
    我用，我自己的聲音，向我們兩人重複了這一事實，向我自己肯定了這一判決：我永遠都是你淩遠最好的哥們！
    九心一定能感到溫暖，我卻是用自己的手活生生扯爛了自己心啊。
    我想要離開，九心，就讓我一個人呆會吧。
    張開嘴，抬起腳，這句話卻變成了：
    “陪我喝一杯吧，你也是有老婆的人了。”
    我看見，九心喜悅地點了點頭。
    想到那些老同學，必是瘋狂地想要灌醉這位新郎官吧，不然九心也不會這樣蒼蒼茫茫地從酒宴上退下，他也不會再碰上我，盡管原本，我是打算獨自醉死在某個無人的角落，而今，我隻想要，九心他能再陪我醉一次。
    最後一次，小小地滿足一下我自己。
    我們在妄筌湖心的亭子上坐了下來，
    這裏沒有燭火，沒有燈籠，隻有一大片蔥蔥鬱鬱的深色湖水，在漫天的星鬥下蕩漾。波光，冷漠地照耀著我們兩人，瀲灩的水色，鮮紅色的衣裳，沒有杯子的酒宴，隻有一對世間最好的哥們，他們懷著截然不同的心情，輪流品味青春走向死亡前的最後一壺酒。
    “還記得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嗎？”九心仰靠在一根朱紅的亭柱上，先自己苦笑了起來：“你那時候真像一個嫖客。”
    我拿過酒壺，又喝了一大口，那種熱辣辣的感覺，滴在寒冷的胃裏，簡直讓人舒服地抽筋：“翻那些舊賬幹嘛？你老了啊？鬼才記得那麼早的事情。”
    “嗬嗬，我是老了，哥們，你忘了，我也有老婆了啊。”
    “不記得那些事了。。。。。。”
    其實，那個秋日的每一片葉子我都記得呢。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