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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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的天光愈加亮了起來,桃樹的輪廓卻似乎在浮動,藏在枝葉中的桃子
白裏透紅,一閃眼,縮成了青色的果粒,那小青粒繼續縮著身子往托葉裏鑽
,頓時就消失得無形無影,在原來的位置上,粉色的花朵露出明媚的臉,爛
漫可愛。
逐鹿時代二十六年。
黑色的天幕中,彎彎的殘月像一隻狡黠的眼,俯視著大地上的眾生。
“駕--”“駕--”荒蕪的野徑上,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跑在前方的是
一個年輕的公子,他口中厲聲叱喝,不停地揚起鞭子催馬,一名絳衣女子緊
跟其後,纖細的身子幾乎整個伏到馬背上,依然有些受不住高速疾馳帶來的
顛簸,她抬眼看看前麵人的背影,擔憂地咬了咬唇。
忠義將軍府。
整個府邸燈火通明,氣氛卻安靜而壓抑,下人們都聚集在老將軍的暖閣前
,個個麵色沉重,白日裏將軍被抬回來時,府裏亂成了一鍋粥,現下卻靜的
像一潭死水。
朝中資格最老的楊禦醫奉旨過來不久,正在屋裏搶救。皇帝先已經派了兩
撥禦醫,皆對老將軍的重傷束手無策,已有不懂事的小廝問老管家喪葬事宜
,被火爆脾氣的管家一腳踹得滾了幾滾。
大紅的字姓燈懸掛在屋簷上,因為位置太高的緣故,稍稍一絲風動就晃個
不休,晃得守夜的侍衛臉上一片明明晦晦,那快如鬼魅的一人一馬在他麵前
刹住時,他還以為是自己花了眼,“少。。。少爺?”
青年利落地翻身下地,一勾手,摘了掛在馬頭的紫金匣子,那侍衛這廂看
清了來人,急忙迎上前,“少爺,您可回來了!將軍他。。。”青年嘴角抿得死
緊,“我爹現在怎樣?”“宮裏的楊禦醫在看著呐,他。。。他經驗豐厚,
定。。。定能妙手回春。。。”
青年額角青筋跳動,揮掌推開堅實的木門,大踏步走了進去,他身後的絳
衣女子追上去挽住他的胳膊,柔聲道,“上官大哥,一定不會有事的。”
頭發花白的老侍衛看著二人並肩的背影,暗暗歎了口氣,“將軍一生剛直
嚴謹,對待獨子更是嚴厲,望少爺成為國之棟梁,少爺一直恭順的很,怎麼
就負氣離家,數年不歸呢?。。。如今,總算回來了,還帶了個好姑娘,以後,
一切會好起來的吧?”
“老太醫,情況怎樣?”暖閣的門終於從裏麵打開,龍鍾的楊禦醫顫巍巍
地走出來,額上麵上都是汗津津的,他舉起廣袖半掩了臉,在眾人焦灼的目
光裏略側了身軀,“唉——”地長長一歎,這一歎直歎得人心都涼了,楊老
禦醫沉聲道,“上官將軍嘔心朝政,往往怒盛憂多,以致肝氣橫逆,肺氣耗
傷,身子實是外強內虛,如今又受此深及肺腑的重傷,老朽怕是無力回天。。。
”
“哼,庸醫一個,盡在這嚇唬人!”清靈靈的女聲乍然響起,眾人一驚,
皆循聲望去,那一襲絳衣在夜色中並不顯眼,幽豔得如屏上暗蕉,生了一張
利口的臉卻是灼若桃華,光彩逼人,同她一道的是位清俊男子,正攜著她的
手極快地向暖閣走來,一邊低低道,“雲江,不可在老太醫麵前無禮。”
“公子,是您啊!”“少爺回來了。。。”見到那男子,王府的仆從又悲又
喜地圍上去,青年微微頷首,抱著懷裏的紫金匣子跨進老父的病閣。
楊太醫一雙老眼盯著水雲江,神情頗為清淡地道,“姑娘說老朽是庸醫,
那麼必然見識過高出老朽的神醫了,何不快快請他前來醫治,救回了上官將
軍,豈不是大喜之事。”
水雲江落落大方地作個揖,“楊太醫處廟堂之高,不知對江湖之事可也有
耳聞?”
“草野之中,正是大象龍蛇出沒之地,也有不少奇人奇事,老朽還未目昏
耳聾,自然聞過。”楊禦醫撚著稀落的白須。
水雲江微微一笑,“不知太醫可曾聽過‘無本名,無師名,君子如蓮,杏
林醫仙’?”
“杏林醫仙”四個字甫落音,人群便好似一顆石子投入了波心,嗡嗡聲如
波紋一層層蕩漾開去;那仁心妙手,蓮花般高潔飄逸的醫仙,誰人不知,誰
人不曉?
醫仙雖聲名遠播,卻沒有人能真正說清他的來曆,他姓甚名誰,師從何人
?一切都是一個被特意隱瞞的迷。
“這位姑娘,你當真認識醫仙?您能出麵請他救救老將軍嗎?”醬紫麵盤
的管家
對著水雲江拱手道,激動得麵色一陣發紅。
“醫仙願意出手的話,老將軍也許就有救了。”人們交相議論。
水雲江看著暖閣虛掩的門,清清楚楚地道,“他已經進去了。”
“可是。。。方才隻有少爺進屋了啊。。。”管家不解地望向門縫內,隨即不可
思議地瞪大眼,“難道,少爺就是醫仙?這。。。這。。。”
人群爆發一陣驚疑的呼聲,水雲江一拂衣袖,清朗的話音壓倒了眾人的嘈
嘈,“上官公子在醫術上極有天分,府裏的大夫羊恩在他年幼時曾親自指點
,日後卻是他自學自悟,得成大器。這便是‘醫仙’入世前的身份背景了,
本沒什麼要諱莫如深的,不過--”她明眸流轉,漫漫掃過這高牆巍峨,深院
似海的將軍府一景一物,目光在離暖閣數步之遙的一塊青石板上停了停,“
因為一些不足道與外人的苦衷,他隻得隱姓埋名。。。可現今,也不需瞞下去了
。”
她走到那塊方圓不過幾尺的青石旁,矮下身子,五指輕輕摩挲著光滑的石
麵,那管家看她此舉奇異,不由問道,“姑娘,莫非這塊石板有什麼玄機?
”
水雲江籲了口氣,淡淡道,“閣下久居此地,你都看不出它有何玄機,我
又如何知道?”她略略抬首,似乎看到了眼前一個少年蕭索鬱結的背影,“
聽說這塊石頭有個名字,叫‘思過石’?”
管家點點頭,看向水雲江的眼神帶了一絲親且敬的味道,“少爺從不在人
前道自己的委屈傷心,他連這個都告訴您了,可見對姑娘看得很重,姑娘如
此雋雅脫俗,氣韻不凡,將軍想必也極歡喜。”言下聽來,他認定水雲江是
未來的少夫人了。
水雲江低低苦笑,“歡喜?隻怕他老人家將來要恨死了我。”
管家又覷了覷屋內,喃喃道“不知將軍現在怎樣了。。。”水雲江閉目凝神,
病榻裏的聲息穿透屋裏靜肅粘稠的空氣,如一線鑽進她的耳朵,細聽了半晌
,她微笑睜眼,“我聽將軍呼吸虛緩卻平穩,應是脫離了危險。”
管家頓時如卸大石,喜孜孜地揚聲對眾人道,“各位,將軍得公子妙手診
治,已無性命之虞了。”
“真是太好了!”“蒼天有眼呐!”“大幸啊!”一眾人歡喜之餘,不禁
感慨世事難測,機緣奇妙:先是大禍突臨,本以為回天乏術,卻又柳暗花明
,這場將軍遇刺的大難終以公子歸家,當事人脫險為收梢。
水雲江卻想,倘若老天真的有眼,怕也是閉著的;真正看透禍福,力挽狂
瀾的從來都是有心人。
襄王於今年開春得禦賜兵符,擁勁軍銳旅,雄踞江北一帶;上官將軍則極
力勸諫聖上收回兵權,這些朝廷政事本不為一般江湖人留意,上官去華卻不
能不經心,後又聽聞襄王秘密網羅江湖高手,甚至包括“昭狼族”刺客,這
滿樓的大風後,山雨豈會不隨之傾覆?
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在門外踱了幾回,終於等到自家少爺拉開了門,雖然瞧
上去很是疲倦,上官去華嘴角卻掛著怡人的微笑,低低吩咐,“辛苦大夥了
,父親已無大礙,讓他們都回去歇著吧,”他還欲向楊太醫打聲招呼,卻發
現高傲的禦醫大人早沒了影,他溫柔的眼光投向水雲江,“雲江,父親想看
看你。”
管家愣了愣方才退下,心道少爺一向不苟言笑,沉穩冷肅,怎麼在江湖滾
了一遭回來,就像換了個人似的?
高高的明燭下,老將軍額上的紋路越發深刻,上官去華和水雲江年輕的眉
眼卻越發明朗,將軍的一雙眸子以犀利著稱,據說在戰場上叫敵人看一眼都
喪膽,如今望著水雲江的眼卻和天下每個父親都一樣,眼角微微眯了起來,
像要仔細審視怕又嚇壞姑娘,看了幾眼便偏過頭道,“別客氣,快坐下吧。
”
“我雖是今日才見到你,卻對你早有耳聞,當初你主動替去化代罪,實在
是個俠義女子。”老將軍神色中滿是讚許。
水雲江垂睫道,“將軍過獎了,小女子當不起俠義二字,隻是尚存幾分血
性;且說這世上越是為人稱道的風骨品格,往往背起來就越累,小女子自知
肩單力弱,隻求在能世上痛痛快快走一遭罷了。”
老將軍沉默半晌,嗬嗬低笑,“好見識!”他因病而深陷的的眼竟變得炭
火般灼亮,“隻是人生在世,胸腔裏總該有那麼一塊悍骨,有些東西,哪怕
再累還是要盡力扛上一扛。”
水雲江起身行了個大禮,“將軍好胸襟,小女子受教了。”卻聽到將軍低
低自語,語氣難掩蕭索,“唉,世道變了,年輕人想法也不一樣了。。。”
“丫頭,你也去歇息吧,叫管家安排南邊的廂房給你。”
水雲江施施然告退,門口已有提著燈籠的丫鬟在候著,朦朧的燈暈下,那
塊青石板白亮亮的反著光,水雲江想起上官去華曾在上麵跪著受過罰,每當
他功課怠慢了,“天詔切磋會”上輸狠了,老父就罰他跪在這塊石板上思過
,時間一久,原本有些糙礪的石麵居然被磨得光滑如鏡。
水雲江原是有些怨憤老將軍對去化的嚴苛太甚,她想雖則愛之深,責之切
,但當深切的愛變成了靈魂的鞭子,一鞭鞭下去,傷口的血痂都累成了繭,
被嚴嚴實實包裹起來的心意和願望又怎會被理解?
可方才老將軍那一聲“丫頭”卻叫得她心頭又軟又酸;那一刻,她感受到
天下父親的無言之愛,因著孩子的幸福而幸福,所以對孩子喜歡的人不由自
主地親熟。
燈籠引著兩隻窈窕的身影走進長長的抄手廊,月移中天,青石板浮起一層
細密的露珠,像汗,又像淚。
“父親,不肖子給你請罪了。”上官去華目送水雲江離開,“撲通”一聲
跪倒在老父的榻前,驚得將軍抓住塌沿一下坐起來,“你,你這是幹什麼?
請罪?你何罪之有?”
“父親曾說過行醫隻能救得人命庶幾,出將入相卻能救治國家,我任性地
違背了您的教誨,實在愧對上官家的先祖,您想怎麼責罰我都會照做。”上
官去華聲音悶悶的,像是敲擊繃緊的鼓皮。
這是他第一次在父親麵前主動承認自己的錯誤,以往都是在老將軍鏗鏘地
一條條分析完後,他才包攬下所有罪過,並總結性地點點頭。
他今日自發地一跪,老父的顏色卻不見得欣慰,從將軍的角度看過去,他
脖頸雖是恭恭敬敬的低垂著,卻如樺木般又梗又韌;若想要一棵樹長得直,
在樹苗時與直棍綁在一起便可,可想要一個人長成預想中的型材,靠棍子靠
繩子,效果卻未必盡人意。
“起來吧,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罰的,”老將軍長長地歎了口氣,“當
初我發現你偷偷跟著羊恩學習醫術,罰你在思過石上跪了一夜,你可打消了
主意?”
上官去華抬起頭,嘴角微微彎起,“我不後悔當初固執己見,如今的上官
去化隻是一介大夫,於國家朝廷而言微渺如蜉蝣,卻有本事救治最重要的親
人愛人。”
將軍的眼裏也浮起些笑意,那笑意卻薄如春冰,瞬間就消融了,低低道“
也好。。。也好。。。現下棋局紛亂艱辛,不論手持何子,都易招顛覆之禍。。。我自
當竭盡心力,我的兒子卻不必。。。”
“爹,你知道這次是襄王。。。”上官去華擰起眉頭,恨聲道,不等他說完,
老父擺擺手,“世人皆說我上官一族是忠義良臣,而襄王是包藏禍心的賊子
,大家都披了油彩上台唱戲,戲裏明明白白寫著,賊子對忠臣是除之而後快
,我又有什麼好怨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