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些更陰暗的東西，他沒有對初見講出來，譬如襄王總派艱險的任務給他，其實存了要他早死的心思，他家世代是忠烈武將，襄王卻懷有不軌之心，上官家若不能被拉攏，就將是其最大的絆腳石。
    像那次姓秦的刑部官員被殺一事，若不是被水雲江攬上自己肩頭，保不準就成了襄王治罪的借口。
    那一段鉛色的少年時光，回憶起來，是一片黑雲壓城城欲摧的壓抑，像跋涉在無盡的烈日荒漠，疲累和惶惑如同腳下鬆軟的黃沙，叫人無可著力地深陷。
    不堪承受，也不堪記憶。
    他選擇將它們說出來，將那樣膽怯，卑小，黯淡的自己從光鮮的假象中撕剝開來給初見看，隻是想告訴她其實自己沒那麼好，不能也不配對她的心意做出回應，她應該得到更好的。
    初見將頭發絞得死緊，纖指被勒出發白的印子，她看見居士說完以後，長眉便沉靜地舒開，像亙古靜默的山峰；他已翩然化蝶，不再記得前世為繭時的掙紮痛苦。
    居士也看著她，笑容悲憫而溫柔，卻發現她眼裏自己的影像扭曲浮動起來，一滴小小的自己從她眶中滾落，“啪”的摔碎在潔白的手背。
    “你那時心裏有苦，為什麼不找人說說呢？我天天盼著你對我笑笑，跟我說說話，可你從來就對我視而不見！”初見落淚如雨，不顧矜持地哭叫。
    “初見，”居士舉袖擦去她的淚，“不要哭，你還是笑起來叫人歡喜。你還記得我們的初見嗎？那年你十二歲，剛加入‘天詔死士’，你父親帶你來認識大家，我看到你穿了件丁香色對襟小襦，撒一條“月華裙，”，背對我站在茶花樹畔，就這麼回眸一笑。”
    初見噙著淚花，微微吃驚地看著居士嘴角暖暖的弧度。
    “那時我一下就想到周邦彥的那幾句詞，‘笑相遇，似覺瓊枝玉樹相依，暖日明霞光爛。’回到家，我憑印象將那景象畫了下來，打算第二次見麵就送給你。”
    “那。。。後來呢？”初見平穩了氣息，淡然問道。就像已經猜到一個故事的結局，就再不對過程糾結不甘。
    “後來，後來父親發現我‘不務正業’，劈手就奪過畫，才看了一眼便撕，一邊還厲聲訓斥我，訓得我無地自容。。。我竟不知我的心思是那般無恥不堪，我隻是覺得你笑得很美，想把這美告訴你。”居士一隻袖子濕透了，便換了另一隻，“雖然我不能再畫下你的笑容了，可我希望它能時常盛開；你的笑是佛祖指間的蓮花，終會遇到知它惜它的迦葉。”
    “上官大哥，我明白了。”初見輕輕地說，抓著他的袖子覆上自己的雙眼，僧衣的料子並不順滑，卻很吸水，漸漸將她的淚都吸幹了。
    屋外傳來大批人馬行步的噪雜聲，居士走到外室打開了門，一個玉帶高冠的老者緩步走來，躬身行了個禮，高聲唱諾。
    從一百帶刀武士分列停在門前空地，直到來人小心翼翼的將南宮雲過從房中抬走，居士一直默然立在門扉旁，半個身子埋在門後陰影裏，初見知他不想因此事日後為人所擾，便出言對那老者應付解釋。
    臨上轎子前，初見回眸叫了一聲，“上官大哥。。。”卻也不知道還要說些什麼，居士合掌，道，“施主，貧僧法號棲蓮。”
    行了一小段路，初見掀簾向後望去，隻望見一片混沌的黑，那小廟的燈已經熄了，整個和冷夜融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