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八章 葉晨曦之死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7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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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已近尾聲,初冬的寒氣籠罩了整個南方。
    然而,各方勢力的衝突愈加白熱化了,自從遊行示威導致塔麗曼被關,愛國運動的熱情愈加高漲,江陰路的店鋪紛紛關門,滿街都是飄揚的標語“還我河山!”之類,成了學生們的天下了。
    而金榮和警察廳長正忙著對付杜陵北,派出去“防暴”的警察越來越少了,反正江陰路上的店鋪都已經關了,他們再鬧又能怎麼樣?
    育英女校來上課的學生越來越少了,教室裏的大半總是空空蕩蕩,老師講課時也心不在焉——無論是中國還是外國的教師,心思也和學生一樣飄到了外麵。
    江陰路上的槍聲時不時地響起,梁雨言漸漸地學會了習以為常——那通常是在對天鳴放示警,遠遠地傳過來,成了課堂上的點綴。
    然而這一日,遊行的隊伍開到育英女校來了——店鋪都已經關了門,使館有警察守著,學生們無處可去,想起育英女校是教會開的,也是洋人的地盤,於是浩浩蕩蕩地來了。
    梧桐的葉子枯萎的黃了,早早就被風卷到地上去,隻剩了幹巴巴的枝椏,再不像夏天那樣枝繁葉茂,也遮不住喧鬧的聲音,直勾勾地傳進教室裏來。
    從窗口望下去,視線卻被枯樹擋住,隱隱約約地看到學校的教師們在和遊行隊伍交涉著什麼,學生代表的臉看不清,單看動作似乎很激動,想要闖進來似的。
    教室裏的人無心上課,紛紛豎起耳朵來聽,靠近窗戶的學生更是肆無忌憚地順著窗戶往外瞄,然而漸漸地有警察來了,堵在學校門口,把學生們逼了開去,遠離了視線,在教室裏探著頭也看不到了。
    學生們卻不肯就這樣褪去,隊伍前麵幾個帶頭的人往前衝了一衝,似是要衝進來。
    槍聲突地密集起來了,足足有十幾聲,比每日的響了許多——梁雨言遠遠地聽著都覺得有些不對,裏頭似乎還夾雜著人聲。待要仔細地豎起耳朵聽,卻又什麼都聽不見了,仿佛隻是幻覺。
    放了學的時候,她知道那原來並不是幻覺——學校門外,還有人議論著:“聽說今天那幫學生來學校鬧事,警察開槍打死了兩個領頭的。”
    旁邊買報的小童接口道:“是啊,可惜了,才二十歲呢,就這麼死了,聽說有一個還是有錢的公子哥,姓葉的……”,話說到一半,堆起了滿臉的笑湊過去,“您買份報紙看看吧,最新的消息,上麵說的全著呢。”
    那人不肯買,報童猶在喋喋不休地勸解,猛地被人掰開手,塞了什麼東西在手心裏麵,堅硬的,有著細密的汗水。低下頭去看,原來是一塊大洋,不由得怔了。
    “快!”
    見報童還怔著,梁雨言跺了跺腳:“快把報紙給我!”
    報童不知道麵前的女孩子怎麼這樣緊張,連伸出的手都顫抖起來,看她焦急的樣子,連忙抽了一份報紙遞了過去,瞥見報上那張秀氣而失卻生氣的臉,大略地猜到了什麼,在心裏歎了一聲。
    梁雨言隻把目光在報上一掃,看見標題是“學生聚眾鬧事警察果斷擊斃”,再一看那張照片,手一抖,報紙不受控製地飄落在地,如同枯葉一般。
    而梁雨言卻恍然不覺,用手捂住了臉:“我的天啊……是葉晨曦……”
    那被子彈洞穿了胸膛的,赫然就是葉晨曦!
    梁雨言不敢相信,過了片刻又急急地俯下身去拾起報紙,盯著那張照片看了足足有三分鍾,才終於不得不相信了,鬆開雙手,頹然地站起身來。
    夜漸漸壓下來了,黑沉沉的天空仿佛要把人吞了一樣,深不見底,讓人覺得怕起來,梁雨言茫然地站著,在推搡著的人流裏找不到方向。
    汽車發動機突突地響,一輛接著一輛地駛離學校大門,周圍漸漸地靜下來。報童見行人寥落,也收了東西要走,轉眼看見被梁雨言扔在地上的那張報紙,還是幹幹淨淨的,隻不過沾染了一點塵土,心裏一動,湊過來說道:“小姐,報紙你還要麼?”
    梁雨言一雙眼空洞地望著他,似是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報童在心裏喟歎一聲:死的這人大約是這位小姐的戀人吧,不然怎麼這樣傷心?他指了指地上的報紙,有些心虛:“小姐,這個……這個你還要麼?”
    梁雨言終於有些明白過來,緩緩搖了搖頭,似是不忍再看那張報紙,閉上了眼。
    報童的眼神極好,趁著街燈亮起來,看見梁雨言緊閉的眼角猝然滑下一滴淚水,直直地垂向地麵,在地上消弭,了無蹤跡。
    他不敢再多看,撿起報紙,拍了拍上麵的塵土,塞進身上背的包袱裏,轉身跑了開去,見到人就吆喝道:“號外!號外!學生遊行示威,警察擊斃兩人!”
    冷風一陣緊似一陣,循著衣服的角落、沿著骨頭縫鑽進身體,讓人覺得無盡的冷,梁雨言呆呆地站了足有十幾分鍾,待到覺醒過來,已經是凍得入骨,她茫然地四下望望,這才想起來,今日怎麼沒見老李?
    她轉眼看了看,身後並沒有雕花的欄杆,對麵也不是那盞破損了的街燈,才回過神來,原來是自己剛才聽著人說遊行示威的事,走過頭了,離平日和老李平常碰麵的地方足足走出了小半條街,難怪老李找不到。
    於是慢慢地往回走,腳步機械地邁著,頭腦卻還是空白的,神智裏清楚知道那是真的,卻總忍不住在腦海裏一遍遍地問自己:那個慷慨激昂的有些好笑的葉晨曦、笑著說“下次等你請我吃飯”的葉晨曦、被抓住卻又放出來的葉晨曦,就這麼,死了?
    老李守在校門口外,待到人幾乎走得盡了也沒能等到梁雨言,心裏焦急,又不敢走開去尋——每一日都是在這裏接小姐,如果走岔了,更是難辦,隻得把凍得發僵的手攏在袖子裏,哆嗦著等。
    路燈把人的影子拖得長了,老李把背倚在車門上,仍然擋不住透體而來的寒意,心裏愈加焦躁起來:小姐這是跑到哪兒去了?
    正想四處找找看,猛地看見有人緩緩地走過來了,瘦弱的身子,雙肩還微微地發著抖,影子在地上拖得老長,不是梁雨言又是誰?
    老李慌忙跑過去:“小姐,你這是跑到哪兒去了?找也找不到,真是急死人了——”。話未說完,猛地看見梁雨言臉頰上清冷冷的淚,詫異道,“小姐,你怎麼了?”
    然而梁雨言卻不答話,伸手去開車門,手臂卻發軟,怎樣用力也拉不開,
    最後還是老李拉開車門,等到梁雨言踉踉蹌蹌地上了車方關上車門。坐上了駕駛位,仍然是不放心,回過頭問:“小姐,沒事吧?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梁雨言把臉埋在掌心裏,溫熱的淚不受控製地淌下來,淋淋瀝瀝鋪了一手,悶聲說道:“開車。”話音裏是濃重的鼻音。
    老李隻得發動了車子,向前開去。
    走的是舊路,這條小路上人少,可有些顛簸,梁雨言本來身體虛弱,這一番哭之後更是嚴重了,隻覺得胃腸裏翻江倒海,隨著車子的起伏不定,攪湧的一陣猛似一陣,終於忍不住,用了好大力氣,才終於吐出一句:“停車。”
    輪胎和地麵摩擦,發出吱的聲響,讓人渾身難受,緊接著車身一個劇烈的抖動,梁雨言的身子跟著車猛地一晃,終於停住了。
    梁雨言用盡力氣,推開了車門,來不及下車,手扶住座位,就哇地吐了出來。
    老李擔憂地看著梁雨言:“小姐,這樣怎麼行?我送你去醫院吧。”
    梁雨言吐過之後,覺得堵在心口的那股穢氣無影無蹤,惡心的感覺也隨之消散了。她擺了擺手,把全身的重量倚在座位靠背上。
    冬日晚上的風是最冷的,順著敞開的車門刮進來,毫不留情地掃蕩了車內的每一個角落,然後又嘶嘶地叫著撲出去了。
    被這樣凜冽的風一吹,梁雨言覺得好像好些了,混沌的頭腦終於一點點地清醒過來。然而愈是清醒愈是難過,她總是不能相信,前些天還活蹦亂跳的葉晨曦這會兒已經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屍體。
    對了,阿寧……孫寧怎麼辦?她還不知道這件事吧?
    梁雨言想起孫寧,忙關上車門,吩咐老李:“去孫寧家。”
    老李有些遲疑地看著梁雨言:“小姐,你是去找孫小姐?”
    梁雨言急道:“是啊!怎麼還不走?”
    老李麵上卻帶了一絲奇異的表情,有點像是淡淡的嘲諷和無奈了:“小姐如果是為了葉晨曦的事情,就不必去了——那張報紙我也看到了,隻是孫小姐不會知道這個消息的。”
    梁雨言怔怔地看著老李,腦筋半天轉不過彎來。終於,腦海裏閃過廖蓉的那句話“孫泰好像要把孫寧送出國去”,她有些結結巴巴地問:“你……你是說,孫寧,走了?出國了?”
    老李點了點頭,也有點不忍似的轉過頭看著前麵:“是結婚的第二天走的,當時老爺正在生氣,沒叫人告訴你。”
    孫寧走了!
    梁雨言滿腦子隻有這四個字轟然作響。
    她猶記得那一日的醉酒後,孫寧和她說那一句“有一日便愛一日”的時候,微微仰著頭的場景。那時候,她的眼裏依稀有著不顧一切的決絕。
    而今……而今孫寧終於嫁了陳約翰,不知輾轉於海外何處;而葉晨曦的屍身,也不知在何處,漸漸冰冷僵硬。
    這對曾經讓她無限羨慕的戀人,如今生死相隔,風雨無聲。
    的確,孫寧不會知道這消息——隔著重洋彼岸,這噩耗是無論如何傳不到孫寧耳朵裏的了,何況身邊還有陳約翰。
    她無意於探究葉晨曦為何沒有走,怎麼從別人眼皮子底下又逃了回來,那都不是她所關心的。
    她隻是想哭,然而不知怎麼,沒哭出來,卻泛起了一個淒涼的笑——多麼可笑啊!孫寧居然連戀人的最後一麵都沒有見到,就這樣走了!
    不知道在葉晨曦瀕死的時候,是否會想起那個曾經天真活潑的女孩兒?也許會,也許並不會——他也許至死,惦念的都是家與國。
    也難怪孫寧曾經對這段感情迷惘,葉晨曦的心裏真的有孫寧麼?人都說旁觀者清,而梁雨言身為旁觀者,也不知道了。
    能為心中的理想赴死,於葉晨曦或者是一種圓滿。可正是他的這理想,卻葬送了孫寧一生的幸福。
    如果不是葉晨曦,她不會嫁給陳約翰,或許可以找到另一個男子,能夠相守一生。
    如果他們從不曾相識,該有多好啊!
    可孫寧也曾那麼堅定地說過:“我不後悔認識他,無論以後是什麼結局,我都不後悔,至少他曾讓我愛過。”
    梁雨言在心裏默默地問自己:如果把葉晨曦換成了紀衍澤,你能釋懷麼?
    她不能。她理解男人心中所裝的事業理想,海闊天空,可她始終是個女人,在她的心裏,情字是抵得過一切的,分量並不輕於任何其他的事。
    而女人所需要的,不過是一個溫暖懷抱。
    而她沉浸在紛亂的思緒裏,並沒有想到,自己其實也已經多日未見到紀衍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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