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七章 糧號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8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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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回家的時候,老李來接她。
    此時已是秋涼,下課時天便慢慢地昏黃了,看著幾米外的人都有些捉摸不清,恍若幻影。
    是以梁雨言走出校門,在門口等著的車中找來找去,尋不到老李,最後還是老李扯著嗓子喊了一聲:“梁小姐!”她才找到地方。
    上了車,她說了一句:“從江陰路那邊走。”
    “江陰路?”老李重複了一便,有些發愣,“走江陰路?”
    育英女校附近有一條勉強能通過汽車的小路,是回梁府的近路——他們向來走這條路走慣了的,為什麼突然要繞遠?
    “我想看看江陰路怎麼樣了。”看到了老李疑問的眼神,梁雨言解釋了一句。
    “哦,江陰路……對了,今天的事情可鬧大了,小姐你聽說了麼?塔麗曼被關了,杜陵北總算有點血性,真是過癮!”老李一麵開著車,一邊說著,臉上的肉因為激動而有些顫抖,“我活了這麼多年了,頭一次這麼揚眉吐氣過,夠解氣!老子要是在現場,肯定……”
    話說到一半,老李驀地意識到車子裏坐的是自家的小姐,於是把下半句話咽了回去,訕訕地不做聲了。
    窗外的景物一閃即逝,在黃昏裏模糊了輪廓,快要到了。
    在離江陰路還有不到一個路口時,老李減緩了車速,讓梁雨言得以透過車窗看見外麵的景物。
    仿佛是在一瞬間,街燈同時亮起來了——突然間迸發出來的光芒讓梁雨言不自覺地閉了閉眼,再度睜開時,她終於看清了。
    和每日一樣的燈火絢爛,在蒙蒙黃昏裏如一條閃著光芒的長蛇,順著路的兩側延伸過去,遠遠地望不到邊際。
    燈是白色的,閃著灼人眼目的光,照得江陰路如同白日一樣亮,卻更顯得淒清了——也許是因為白日裏那一場事故,這條昔日裏熙熙攘攘的街上並沒什麼人,偶爾有人走過,也是豎起了風衣的領,緊緊裹住身體。不知是因為冷,還是不願看周圍的景象。
    塔麗曼的店鋪在這裏就能清楚看見,是關了。那家每到夜晚就會點起彩燈的店如今漆黑一片,門前的匾額靜悄悄地立在那裏。放眼望去,整個江陰路上沒有幾個行人。
    車子慢慢地停了下來,老李回頭問道:“小姐,下去看看麼?”
    梁雨言搖頭:“不用了,在這看看就好,走吧。”
    兩邊的高樓又慢慢地動起來,梁雨言像鬆了一口氣似的,把身子靠在座位上,閉上了眼睛。
    她想起了葉晨曦,這個第一次見麵就慷慨激昂地對她演講的人——可惜他現在身在國外,不然的話,這樣小的勝利也會使他欣喜非常吧?
    可惜——孫寧卻永遠不能和他分享這種喜悅。從前她不理解孫寧的難過,如今她知道了,要堅持一段沒有人看好的感情,有多麼累。葉晨曦當然也是愛孫寧的,隻是他的心裏永遠有更重要的東西,讓他甘冒生死,敢於把情愛拋在一邊。
    因此,他們或許是注定了要分開。
    自己呢?孫寧結婚的那一日,紀衍澤還那樣焦急地打聽過自己的消息,但卻並沒見他來找過自己。他也在忙著什麼重要的事麼?
    父親的警告猶在耳邊,而她恍然看見自己成為了第二個孫寧,穿著禮服出現在盛大的婚禮上。身邊的男子,卻不是紀衍澤。
    不,不!……
    她驚呼著睜開眼,才發覺自己還是在車上,窗外的景物漸漸熟悉起來,是要到家了。
    老李熟練地操縱著車子拐進了家門前的那條小路,笑道:“小姐是做噩夢了吧?”
    梁雨言有些尷尬,恩了一聲。老李倒沒再多問。
    原以為回家晚了要遭一番盤問的,誰知卻沒有。五姨太見梁雨言回來,說一聲:“雨言回來啦?”
    梁程謙隻是看了她一眼,略略點點頭,便轉過頭去問梁豐候:“我叫你去打聽,結果怎麼樣?”
    言語間神色嚴肅,大不似往日。
    梁豐候答道:“我問了警局的人,說是因為最近遊行鬧事越來越嚴重,警察忙不過來,北平那邊要求杜陵北出動軍隊協助防暴,杜陵北不肯,反倒關了塔麗曼,北平那邊有洋人挑唆,一氣之下發了公文,要撤杜陵北呢。”
    “什麼?”梁程謙難掩心中震驚,霍然站了起來,手抓緊了桌沿,“你問的是誰?消息可靠麼?後來呢?”
    梁雨言在一邊聽得愣了,父親近來把家中生意漸漸地交給兩個哥哥打理,自己過問的少了許多,她記憶中還從未見過父親這樣的神情。
    梁豐候也被父親的舉動嚇了一跳,緩過神來繼續說道:“杜陵北自然不肯,他手裏握著軍權,士兵們都是出生入死過來的,除了杜家人,誰的命令也不聽,兩股勢力對抗,才造成現在這個局麵”,他看父親神色尚平靜,接著說,“我問的是廖元,消息應該可靠。我怕不把握,還跑去市裏一趟,見到了陸成康——”
    話說到這裏,卻住了口不再說了,微微抬起頭來看著梁程謙的臉色。
    不為別的,隻因為陸成康是金榮的秘書,說話做事活脫脫是金榮的翻版,抱洋人大腿抱慣了的,見到國人時便流露出一股趾高氣昂的神態,十分惹人厭。雖然梁豐候為了打探消息,一直以來都和陸成康走得頗近,麵對著厭惡洋人的父親還是有點忌憚。
    梁程謙知道兒子的意思,但此刻事情緊急,顧不得在小事上糾纏,點了一支煙,皺眉道:“都這個時候了,顧忌這些沒用的做什麼。還不快說!陸成康說了什麼?”
    梁豐候得話,趕忙說下去:“陸成康說——”,表情有些猶豫,見了父親的眼神,咬著牙說,“叫我們識相點,別和洋人作對,還說杜陵北很快就要倒台。”
    一席話說完,額頭上已經沁出薄汗。
    果然,梁程謙聽了大怒,狠狠地把煙摔在地上:“他小子放屁!”
    大廳裏寂然無聲,所有人都意識到這不是平時的發脾氣那樣簡單,一時間無人敢來勸阻——連六姨太也噤了聲。
    梁程謙環視了眾人一周,長歎一口氣,頹然坐倒。他知道金榮那班人,雖然賣國求榮不知廉恥,但絕不會輕易開口得罪人——這番,一個小小的市長秘書敢說出杜陵北要倒台的話來,想必不是空穴來風。
    四姨太端了一杯茶走上前來,擱在梁程謙麵前的桌子上,勸道:“老爺,何苦為這起不相幹的事操心,管他是杜陵北還是洋人,我們隻管做自己的生意——何況,要不是杜家,咱們能丟那麼大的人?這時候想起求咱們了,哼,杜陵北要是倒台了,我第一個……”
    “胡說八道!”梁程謙猛地一拍桌子,嚇得四姨太一陣哆嗦,“私人恩怨是私人恩怨,正經事情是正經事情,這是關係國家民族的大事,怎麼能拿來兒戲?”
    四姨太被這樣的疾言厲色嚇得退後了一步,像是有些委屈地辯解:“可是,我們的生意……”
    梁程謙擺了擺手:“不必再說,我心裏有打算。”
    梁豐候出去打探消息,並不知道家裏發生了什麼事,聽得四姨太的話,訝然問道:“杜陵北派人來找過父親了?”
    梁程謙隻是點了點頭,沒有答話,用手掌覆著眼睛,很是疲憊的樣子,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梁川原低聲解釋道:“是杜茗軒親自來的。”
    梁豐候驚訝地倒吸了一口氣,隨即意識到了這一次的局勢有多嚴重——杜府不知有多少人,卻派了大兒子親自來,看來是信不過旁人,所談的事也非同一般。
    他低低地問梁川原:“知道是什麼事情麼?”
    到了這個時刻,誰也顧不上隱瞞消息,梁川原有些為難的神色,答道:“說是讓咱們停了號子先別做生意。”
    什麼?
    不獨是梁豐候,連姨太太們也吃了一驚,方才杜茗軒和梁程謙議事的時候,隻有梁川原隨著進了書房,她們並不知道裏麵都談了些什麼。
    而老爺自打從書房出來,就是一副沉鬱的表情,一直沒有說話,對她們的疑問恍若未見。是以直到梁川原開口,她們才知道杜茗軒所為何來。
    “那怎麼行?”四姨太忘了剛才的教訓,又站出來了,“梁家就指望著這點糧食生意,要是停了,家裏的收入從哪裏來?梁宇怎麼辦?”
    梁宇過了年就要十五歲了,梁川原和梁豐候十五歲時已經開始學著穿西裝,跟著父親去外麵見客人。可梁宇到現在還是個隻知道吃糖玩玩具的孩子心性,她這個做母親的怎麼能不急?剛琢磨著要找個機會,讓梁宇也跟著出去見見世麵,偏偏遇上這檔子事,老爺居然要關了糧號!
    老爺還沒回答,二太太先開口了:“老四,我看你先別說了,生意上的事情有老爺操心呢,是開是關咱們聽著就是了。梁宇還小呢,吃穿不愁,什麼事也不用操心,已經是享了天大的福。川原和豐候整日跑在外麵,現在局勢這樣緊張,我們都不急,你急什麼?女人有女人該做的事情,別去亂摻和生意。”
    三姨太也讚同似地點了點頭,四姨太的一口氣憋在心裏——她們這是合著夥要把住梁家的生意,不讓梁宇插手了。
    可這會兒,二太太說話義正辭嚴,她一時間找不出話來反駁,再看看老爺的臉色,隻得恨恨地住了嘴。
    梁豐候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問道:“杜家為什麼要咱們關了糧號?”
    梁程謙睜開眼,長長地出了口氣:“杜陵北不是關了塔麗曼麼?洋人教會也不甘示弱,要往咱們中國人的生意裏伸手了——前些日子,金榮還來找我,說是洋人要和我們的糧號合作呢。”
    合作?洋人嘴裏的合作,其實不過是變相的掠奪罷了。洋人看中了哪家店,就放出話來說是要“合作”。而這合作,也不過是個幌子,其實就是店裏的利潤,都要給他們交上一小半。
    梁家的糧號遍布城中,幾乎壟斷了南方的糧食生意,這一“合作”,不知要多少錢進了洋人的腰包。
    可是不肯的話,又要遭到他們的報複,警察廳三天兩頭來找事,生意做不下去,垮台也是可能。
    這樣的前車之鑒,不是沒有過。
    “那怎麼辦?”梁豐候知道其中利弊,也有些急了,“貨是我們辛辛苦苦進的,他們怎麼能說合作就合作?再說,提了價還不是被他們拿去?拿了錢再回頭來買軍火對付中國人!”
    教會每一年從各家店鋪裏“合作”的錢財數目驚人,據說又不少都流入了本國,成為購置軍火的財源。而那些洋槍大炮,正對著中國人的腦門。
    起初隻是小店鋪,可如今,洋人的胃口越發大起來,連梁家和水幫之類富甲一方的人家,也被盯上了。
    梁程謙皺著眉頭,說:“我也是這個意思,可如果不答應……”
    梁川原說道:“爸,怕什麼?杜陵北不是說,本地的商人十家裏有七家都不同意合作麼?南方的糧食都是從咱們家出,咱們橫豎不同意,他們又有什麼辦法?難道還能自己種出一批來嗎?他們既是要找麻煩,咱們先把店關一段時間就是,看他們怎麼辦!”
    梁程謙看向梁豐候:“你怎麼說?”
    梁豐候思忖了片刻,看向父親:“我同意大哥的說法。”
    梁程謙點點頭:“通知店裏的工人,明天開始把店關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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