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完結篇】
    ────你曾身曆其境目覩過鍾馗收妖的畫麵嗎？
    藤子正經八百拿出一大本冊子，名為家規。“家規由我訂！”
    “行，我可以讓你，但床規由我訂！”
    別人的一千零一夜何其曼妙，為什麼我的就如此悲慘。他夜夜躲在房間裏打著計算機，寫了一千零一條桎梏我的家規，名之為‘我們的一千零一夜’。我搖搖頭歎息，這是什麼年頭啊？為什麼受方拚命想造反？
    他坐在椅子上沛然盯著我：“把這字寫一遍給我。”
    宋之藤你果然跟我玩真的？大爺我心底訕笑，跨著二郎腿沒勁地提筆揮毫，寫了第一條‘雞鳴即起’，第二條‘吾日三省吾身’。手抄本遞送到他麵前，他那臉龐卻呈現出約莫是七級地震強度的抽動，冷不防秀手一怒，把冊子砸到我身上瞋喊著：“你這個混蛋……！”
    雞、鳴、即、勃、起。
    吾、日、三、醒、吾、分、身。
    幾個大字飄逸瀟灑如神仙渡海的神姿。藤子的手骨捏著捏著，發出喀喀聲，臉上的扭曲彷佛預言這將是一場偉大又坎坷外加無比辛酸的改造工法，太陽穴鼓脹的樣子說明他正處於嗚呼哀哉我命休矣的狀態。
    那集啞然、訝然、駭然三然一體的姿態，瞬間怒發衝冠，果然與圖畫裏的鍾馗一模一樣，原來那捉鬼人恐怖的怒目裂眥，是被吾等惡徒給招惹出來的。他澄澈的眸子被我逼出了狂怒的眼淚，忍無可忍不斷開罵。
    “我真後悔，後悔當初為何沒把你撞死，我真後悔你為何沒死在我的車輪下，我真想就此一了百了，如果時光能倒流，我肯定把你再三碾斃。我真是活受罪，你一定是壞到連鍾馗都收不了才會推給我，我怎麼這麼倒黴，我宋之藤怎麼這麼倒黴？你這個超級混蛋！你這個混蛋，混蛋，混蛋！”
    那個倒黴藤子後來以一種欲哭無淚的臉孔麵對我。
    下垂的眼眶傳達了一種‘我是世間最倒黴的收妖主’之含意。
    最後，我還是認了，因為，我無意間在卷末的空白處發現一道工整的筆跡刻痕。我猜想，是在哪個夜闌人靜的燈下，他拿起紙筆在另外一張字條上寫了幾個字，不小心把刻痕印在書本上。我拿出一張白紙，用黑色鉛筆慢慢拓印，那一道刻痕緩緩道出了一句淺印：
    ……我怎麼這麼倒黴會愛上那個混蛋……
    我摸摸那道印子，在岑靜的夜裏怔失了神，抽了一整晚的煙沒斷過，那一個寧靜的午夜，眼眶始終紅著，胸口緊緊的，此後不再和‘一千零一頁’對抗了。
    因為，藤子是愛我的。隻是，他永遠都不會說出來。
    午後的初夏，柔和的陽光灑進室內，一片祥光。
    我在想，我為什麼會被這個難處理的男人整死？該如何處理這個頭腦一級棒的男人讓他乖乖聽我的話？
    宋之藤用餘光盯著，想讓我聽你的話，等下輩子吧。
    我在想，這個小我一歲的人為何會騎到我的頭上，而我還要負責照顧他、保護他、抱他、處處讓他？
    宋之藤用眉眼癡笑，心想，等這混蛋到了國外發現我是館長，是他的頂頭上司，考績由我打，家規由我訂，一切就更美妙。
    出國前夕，我邀他，咱們去跳太平洋如何？那個被我拉著一起去跳太平洋的人完全無法理解我脫序的行徑。湛藍的海水溫度適中，很適合遊泳的好天氣。他在海水正藍下依然維持嚴謹的行為舉止。
    楚梧桐，你又在我背後玩什麼花招？
    你以為呢？你怕了嗎？
    楚先生，你最好有心裏準備，別以為天底下沒人治得了你。
    你以為呢？我說要摘星星給你，你信不信？
    兩個體格魁梧的男子站在石磯上，穿著小泳褲，露出一身結實的肌肉，幾個暖身操後，望著對麵小小突出於海麵的龜山島，相約遊到對岸。他做什麼都很賣力，就連跳海遊泳也是奮力一搏，伸出修長的玉臂以自由式快速前進。我縱身入海尾隨在他身後，兩條腿打出的浪花白亮亮地，一前一後朝龜山島前行。
    海鳥聲安祥而清唳，翩躚於天際遨翔，在頭頂上盤旋不去。
    我潛入汪洋大海裏，深入海底世界，在水裏找了半天，浮上來時帶了一隻超級五顏六色的大海星給他。
    我說，宋之藤，我雖然摘不到天上的星星給你，但我可以摘海底的星星送給你。
    他以睚眥冷語回答我，你別把這黏呼呼的東西往我身上擺，快拿走！
    上了龜山島的海岸，那隻海星在身邊蠕動來又蠕動去，把我倆纏綿的擁抱全收攝入眼。一陣強大的海波卷來覆蓋我倆的身，兩人雙雙嗆咳拚命把肺裏的水吐出來，高高的浪一退，海星又回到牠的世界。
    我指了指有螃蟹橫走的沙地，指了指有鳥兒散飛的天，說，宋之藤，海角天涯，那才是我們的盡處。
    那人不解風情回瞪我一個白眼，說，楚先生，我不想死在無人的島嶼。
    出國前，許許多多朋友都來為我餞行，我與他各自安排自己的歡送會。卻都不約而同選在同一個地點，同一個時段，同一個飯店的上下樓層。
    飯店裏，分處於兩個不同酒席的兩組人馬各自聚集後，我數了數人頭，發現那些替他送別的人都是心懷鬼胎的追求者，男女混雜，空姐、空少、機師、伶人、教授、學生、還有英俊帥氣的外交官同儕，人數更在我之上。他席開八桌，我席開七桌。我這個桃花星怎麼被比下去了？的確，他曾說過，隻要用一句話‘是男人就該有理想’，就有人會乖乖跟他走。
    桃花泛濫的不是我，而是他啊。
    我雙手環胸臉色甚差，口氣也甚差。把他往牆上推，雙手堵著雕花的粉牆，把他圈囿在無法移動的位置，當場想揍人。
    “為什麼你的追求者這麼多？”
    “是啊，你終於明白，桃花星對上我這個理想王，根本不夠看。”
    “那為何是你收服我？應該是我收服你。”
    那人動作優雅搖了搖紅酒杯，以唇輕沾，用手撩撥著黑發，若無其事瞟了我一眼，垂下長睫，雍容森冷道了句：“有本事不妨一試。”
    ────你曾經細細品嚐過窮追不舍的滋味嗎？
    落日餘暉前，一輪紅日映上他的臉頰，我倆提著行李一起步出遙遠國度的機場。
    感知陌生的世界裏隻剩身邊的人可以彼此依靠時，嚐到了那一份滋味。
    酸甜苦辣盡在不言中。
    掐算著我與他之間究竟誰是贏家，他似乎占盡便宜，完成理想，又獲得我這頂級情王專一的情愛，我斜眼恨恨瞪他。不，不是這樣，我才是那個最大的贏家，我把真心想廝守的男人變成我的，化不可能為可能，把月亮從水中撈出來放在懷裏，二十四小時陪著我，我才是真真厲害啊！
    而且我確認，在我那笑中帶淚又淚中帶笑的追尋裏，我嚐到了刻骨銘心又驚心動魄的滋味，讓我永生相信，在艱困地追尋一個人之後，在頻頻觸礁卻堅持不放手的守護下，我更加懂得珍惜這一份得來不易的珍寶。
    我與他之間不需要一紙婚姻的證明，在他自我掙紮之後的某一次回首，遽然發現，兩個人真心想著對方。我真真是沒白活了，因為藤子居然對我說：“梧桐，你那遲遲不放的手，讓我確認永遠有一個人不會離開，不論晴天還是雨天，你都不會離開，那是許多人夢寐以求永恒的情感。”
    這真是我此生聽到最大的神話了。
    原來，每一個傳奇的愛情裏，都必須有一雙死也不放開的手，在風浪裏握得死緊，才能成形。原來，那名之為永恒的追尋裏，必須有個實踐人物，一步一步往前踩，越過大堡礁，穿過黑森林，才能親臨永恒之城下。
    這般成熟的情感，也隻有死裏來活裏去的人才能了解。
    那個曾經浪擲歲月的荒唐少年，習慣鬆開手把永恒的愛蔑視為踩在腳下的煙蒂，脫胎換骨了。
    我倆協議將‘滾’字丟下，將‘奉陪到底’四字掛在嘴角。
    該怎麼做，才能在每一年的盛夏裏讓鳳凰木開出一片紅紅的花海？
    “我們再來個十年之約吧！”自稱為倒黴到家的理想王如是說。
    “好啊。”我如是回應。
    “約在北京的某個街角，看你能否在茫茫人海中與我相遇。”
    “好啊，宋之藤，十年後在北京，你找個柱子站好，不見不散。”
    梧桐我，憑著你臉龐那一雙獨特耀眼的眸子，一定能在萬頭鑽洞的人潮裏發現那一道閃著理想的光。內心發誓，下一回，一定會堂堂正正筆直地走向對方，優雅地伸出雙手請他跳一支圓舞曲，不會再囂張猖狂，不會再橫衝直撞。
    我站在租來的屋子門口，在推門而入之前向身後的人淺淺一笑。兩隻身影不再孤獨，不再迷惘，不再煩躁。夕陽下，我與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長長的，直到長風萬裏，世界的盡頭。
    “藤子啊，共闖天涯的滋味真好！”
    是那個喚之為席慕容的詩人說：長大了以後，你才會知道，在驀然回首的剎那，沒有怨恨的青春才會了無遺憾，如山岡上那輪靜靜的滿月。
    崢嶸的歲月裏就該有一段無怨的青春。
    無瑕的青春就該有一段不悔的追尋。
    屬於你的、我的、他的永生不悔。
    “把你的手給我吧。”藤子把沉重的行李箱遞過來對向我。
    “你要哪一隻手？”
    “那一雙永不放棄的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