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棄兒(一)齊易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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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齊易是一個奇怪的少年。他很高很瘦,瞳孔很黑——那是一種你從未見過的黑,有人說那是尊貴的象征,也有人說那是某種神秘命運的暗示,而他更願相信那是他的家族世世代代被詛咒的印記。他的眼神時常是憂鬱的,偶爾也會流露出莫名的激動。他的表情很不豐富,他的思想很複雜。他喜歡笑,卻隻是微笑。他是一個異常孤獨的孩子,因孤獨而冰冷。
    除夕那晚齊易並沒有睡,他想看看明年的第一縷陽光。初一是他的生日,他十六歲的生日。人們都說十六歲是花季,人生最美好的年紀,然而對於他而言,不是。
    他躺在床上望向窗外。天漸漸亮了,可是並沒有陽光——這一天是陰天。他感到很沮喪,突然想到死亡,不知道自己還能看到幾次日出。
    他起來洗漱。父親讓他吃過早餐後與繼母和弟弟一起去拜年。繼母做的餃子很好吃,可他不想吃。他心情很糟。沒有人提起這是特殊的一天,也沒有人知道。雖然年年如此,但他還是很失望。
    他的家由四個人組成:父親、繼母、他和弟弟。他很感激繼母,因為她時常對他噓寒問暖。他覺得她是這世上唯一關心自己的人,也是他將來唯一要報答的人——雖然他知道她其實隻是可憐他;而對於弟弟,他隻當他是鄰家的孩子;至於他的掛名父親,他覺得自己所要做的隻是還債,還這十幾年來欠他的錢——這也是他唯一欠他的。
    他沒有陪繼母去拜年,而是踏上了自己的行程。出門時他帶上了MP3,開始聽音樂。那是一隻小巧的黑色MP3,他很喜歡,因為它很像母親留下的那隻美侖美奐的精巧陶罐。在他還沒有連貫記憶的某一天,他的母親永遠離開了他。那隻黑色的陶罐是母親唯一的遺物。那是一隻神秘而迷人、滿溢著創痛的陶罐。每當拿起它,他都可以感覺到那些外溢的憂傷。因為太過沉痛,沒有人想知道裏麵塵封的過往,齊易也是如此。因此他努力不去想那些發生在他的童年,將他幼小的心靈撕碎的殘酷往事;他不斷欺騙自己,告訴自己所有的記憶都是假的,一切都隻是一場夢而已,他其實並不知道那一切的罪惡,恐懼,暴力與絕望……
    齊易是一個多夢的人,他總會記得一些殘缺的夢境。偶爾他也會不經意地想起一些事,想到一些人。
    那是一個女孩的故事。那個女孩的名字叫做顏。他知道她和他一樣孤苦無依,並且他們有著千絲萬縷無法割舍的關係。他的生命隻因為兩個人的存在而有意義——繼母和顏,可是他不知道顏是否還活著。
    他還記得夢中顏的容顏,親切而憔悴。她長得很像一個女人。那個女人給了他一段殘缺的記憶,不過他寧可相信那一切隻是一場夢,因為那裏麵有太多他不願憶起的往事。
    有時他希望所有的現實都成為夢境,而所有的夢境都從他的記憶裏消失。他每晚入睡前都會祈禱第二天醒來後發現所有的現實都已不複存在。
    這些年來,顏和那個女人總是不斷地出現在他的夢裏,讓他感到疼痛和疲憊。他知道那個女人是她的母親,而顏是他的姐姐。可是他又希望事實不是如此。
    下午他又回到了母親還在時他們住過的老屋。不知為什麼,他覺得那裏才是真正屬於他的天地,他的歸宿。
    他躺在兒時的床上,又想起了那個黃昏的故事……
    那是一個冬日的黃昏,在老屋地下室最陰暗的角落裏,蜷縮著一個憔悴而疲憊的女人。她的頭是禿的,眼睛空洞無神,蒼白的麵孔因痛苦而變得畸形。她正在用顫抖的雙手焚燒寫滿字的紙片。這時一個五六歲的男孩輕輕推開門,靜靜地看著她燒掉那些紙,然後把燒過的紙灰放到一隻黑色的陶罐裏。突然,男孩聽到了腳步聲,沉重的腳步聲。他知道父親正向這邊走來。他的心跳開始加速。她抬起頭,仿佛也聽到了,望向門的方向。他看到了她狂亂的眼神和驚恐的麵容……
    齊易強迫自己不再去想。
    他躺在床上,開始聽一支歌,曲調陰沉而絕望。他喜歡那音樂的清冷。他覺得那曲調透出死亡的氣息。那是一種很熟悉的氣息,就像他母親周身所散發的那種。那種氣息對他而言是那麼親近,以至於他想永遠沉浸其中……
    二
    狂風凜冽。太陽躲在雲後,天地間充斥著昏黃與暗淡。街道很窄,塵土四處飛揚。他看到顏從街道的拐角處走了出來。她穿得很單薄,正在瑟瑟發抖。他看到她在流淚,眼神中充滿憤怒。他知道她要做什麼——同樣的劇情已經在他的無數個夢裏上演過無數遍。
    又是一個同樣的夢,他想。
    這時一個女人從他身旁經過。他沒有抬頭看她,但他知道那是他們的母親。他不敢看她的臉,他害怕看到那副已經被病痛折磨得醜陋無比的麵孔——那是一張死亡的臉。他隻是盯著她蒼白的手指——她的手指細長,骨節分明。
    顏走近母親,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突然,她抽出一柄鋒利的水果刀,直刺向母親的心髒。她流血了,很濃的暗紅色血液,就像她曾吐出的那些血液。她在疼痛中漸漸倒下。血已流盡,她死了。他知道她本來就沒有太多血液。他看著她蜷縮在地上的身影,心痛不已,但還是不敢看她的臉。
    然後他看向顏。她淚流滿麵。她和母親長得很像,都是瘦弱而憔悴的女人。
    顏說你也是同謀。
    一種說不出的痛苦攫住了他的心,他感到窒息。
    他看到顏開始割自己的手腕。她也沒有太多血液。
    然後顏也倒下了,她也死了。一瞬間他所有的親人都死了,就在他的麵前。她們的一切痛苦都結束了,包括所有已發生的和未發生的。
    他也想跟她們一起死,他也想要一種解脫。他已經承受了太多傷痛,可是還有那些來自遙不可知的未來的更多的痛苦和折磨在等待著他。他的母親就是被那些痛苦和折磨擊垮的。
    他拿起那柄飽飲了母親和姐姐鮮血的刀,刺入了自己的身體。
    血,慢慢流出。他感到深入骨髓的劇痛……
    他醒了,汗流浹背,胃痛得難以忍受。幸好家裏備有止痛藥。
    又是這個疲憊的夢,還好一切都隻是夢,他想。他曾不隻一次夢到顏殺死母親。他想,他希望母親被殺,因為他恨她,恨她拋棄了自己和顏;但他又會因此而心痛,因為他愛她,想和她在一起。他很痛苦,因為他的愛與恨都是那樣強烈,令他難以自拔。
    他坐在餐桌旁吃了幾粒糖,又想到了顏。他想或許顏已經死了,就像母親一樣——這是他們家族的宿命。醫生說他的家族成員都有一種遺傳基因缺陷,這使得他們都有早發癌症的傾向。母親在23歲時便被確診為乳腺癌,28歲時被確診為骨癌,後來癌細胞又轉移了。他聽說母親在生命的最後幾年是瘋的,來自心靈和肉體的巨大痛苦使她的精神徹底崩潰了。或許他和顏也會是同樣的結局。他記得有一次在夢裏,顏對他說,我們是殊途同歸的。
    他很想在他的有生之年見到顏,告訴她她的身世——她一定很想知道。
    顏是他的姐姐,這是那隻黑色陶罐裏塵封的秘密。她生活在日本,如果還活著的話,今年應該19歲。他想她現在或許生活得很清苦,每天要做許多工作,吃的東西很差,沒有機會讀大學,也或許正被癌症折磨,卻沒錢醫治。
    顏是母親遺棄在日本的孩子,她是一個棄兒。母親大學畢業後曾在日本留學五年,顏在那段時間出生。母親生下她後不久就把她丟棄了。拋棄了自己親生女兒的那天晚上她喝了很多酒,後來暈倒在海邊。第二天被送到醫院,幾天後切除了乳房。那時的她已經很清楚手術對於她而言隻是無用的掙紮,她的身體就像一隻熟透腐爛的蘋果,裏麵已經變質,即使剜去變黑的表麵也絲毫無法阻止她的毀滅。
    他想後來顏應該被送到了孤兒院,從此淒苦而孤獨地生活,憎恨拋棄自己的父母。他同情她,然而有時又會羨慕她,覺得她比自己更幸運。顏肯定一直都很想知道自己的身世,而他卻寧可從未知道過。有些事情知道比不知道更令人痛苦。如果沒有發現那隻陶罐就好了,如果母親來得及把所有日記都燒掉就好了……
    可是他還是知道了一切:母親在與父親結婚一年後生下了他,但他並不是父親的孩子。那是一場並不愉快的婚姻,從一開始就注定了悲劇。他應該感激那個撫養他長大的父親,可是他做不到。他厭惡他,甚至恨他。
    每個假期他都會去打工,因為他需要錢,但不是父親的錢。他以接受那個名義上的父親的錢為恥,他覺得那個父親間接謀殺了他的母親。他想他一旦有了錢,會加倍還他,然後離開他,到一個永遠見不到他的地方開始全新的生活。
    去年秋天他曾為一家婚紗攝影店當模特。那時天氣已經轉冷,而他隻能穿一件很單薄的西裝。後來他感冒了,然後發燒。一周後,他的腹部突然疼痛難忍,醫院診斷他患了急性闌尾炎。那天他的腹腔第一次被打開,從中取出了身體的一部分。麻醉劑的藥效消失後,他真切地感受到了那種由內而外的撕心的疼痛。
    麵對疼痛,他很軟弱。他覺得與其像母親那樣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樣,他寧可選擇在疼痛到來之前自殺。他知道自己最終會自殺。
    疼痛漸漸止息後,他突然覺得顏其實早就死了——在她還很小的時候就死於一場流行病,因為她的身體太虛弱了。他為她感到慶幸,因為隻有他知道死亡可以使她避免多少痛苦——不管是來自肉體的還是來自精神的。他覺得對於一個身體孱弱的棄兒來說,死於幼年是一種幸福。
    而他自己也是一個身體孱弱的棄兒。
    出院後,他在一家商場看到了那隻黑色的mp3,突然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它讓他想到了那隻黑色的陶罐,那隻裝載著母親一生的陶罐。他用他所有的積蓄買下了它。
    回家後的那一夜他又夢到了顏。類似的故事,同樣的結局。他夢到顏拿著一柄日本軍刀,追在母親身後。母親太虛弱了,跑了一會兒便摔倒了,像一灘軟泥癱在地上,再也站不起來。顏舉起刀刺向她……
    他默默旁觀。雖然他恨母親拋棄了他,可是即使在夢裏,他也不想傷害她,他也會為她的死心痛,痛到窒息。
    三
    齊易喜歡黑色,因為黑色可以隱藏一切。他甚至渴望永遠被黑暗吞噬,再也不用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他本來就不應該來到這個世界上。他不想被人同情,被人可憐,被人看不起。他隻有十六歲,卻被不可逃脫的命運推向生活的死角。他的痛苦是一座永遠走不出的迷宮,他的心是一座出生時就已建成的墳墓。
    他知道顏也是一樣的。
    在那個十六歲生日的黃昏,齊易獨自一人走向老屋的地下室。那是一個令人恐懼的地方,一個無法安息的靈魂一直在那裏呻吟。他一直不願去那裏,因為那裏有太多他不願記起的過往,承載了太多的悲愴與疼痛,這些已經遠遠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
    天就要黑了,他把門推開一條縫,就像十年前一樣。他好像又回到了那個冬日的黃昏。他開始後悔,他害怕記起那段被他刻意遺忘的往事。
    可是他已經站在那裏了。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個憔悴的女人,那個被病痛折磨得像一具幹屍的女人。
    她對他微笑。那是一種臨死前的微笑,雙眼滿是淚水。
    她的眼神,仿佛在懇求他的原諒。
    他流淚了,無休無止的淚。他走近她,想摸摸她的臉。可是她突然發瘋似的逃脫,發泄似的大聲喊叫……
    當這瞬時的癲狂結束後,她癱倒在了冰冷的地麵上,大口喘著氣,雙眼無神地看著他。
    突然劇痛襲來,她蜷成一團,口中發出模糊的呻吟,不斷在地上滾來滾去……
    他看到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臉上滿是血汙。
    過了好一會兒,她的疼痛逐漸停息了。她靜靜地坐在角落裏,神色平靜,仿佛在思索著什麼。然後她拿起一柄水果刀開始割自己的手腕,暗紅色的血液沿著她蒼白的手指流下。後來她又吃下了兩瓶藥片。最後她安靜地睡下了。
    “媽……”他不由自主地叫了出來。雖然永遠都不可能有人回應,可是他至少有呼喚的權利。這個對絕大多數人而言最平凡不過的稱謂,平時他卻無法說出口。他隻能在這個陰暗潮濕沒有人的角落,輕輕地喚一聲“媽”。
    其實他知道這些並不是他臆想的情景,也不是夢中的情節,而是他小時候殘缺記憶的拚接。這些記憶讓他感到恐懼。他害怕麵對自己的母親,害怕憶起她的痛苦——他不忍心在回憶裏一遍又一遍看她重複過去的傷痛。
    頓時所有的記憶都回來了,包括那個下午的。
    那是一個多麼可怕的黃昏啊。
    那天,在地下室門口,六歲的他聽到了父親的腳步聲。他心跳得厲害,仿佛預感到了不幸的發生。他嚇得僵在了那裏。
    母親也聽到了,她以最快的速度把未燒完的日記連同陶罐一起塞到了一個舊沙發下麵。這時父親已經走到門口,粗暴地推開了他,闖了進去。他已經不記得父親說了什麼,隻記得他和母親吵了起來。後來父親打了母親。他下手很重,像對待牲畜一樣。自從她發瘋以來,他就不再把她當做人了。可是齊易知道有很多時候她是清醒的。他跑向父親,拽住了他的衣角,讓他不要再打母親。可是父親用力推開了他。他的頭撞到了牆上,很疼。他聽到父親罵他是雜種。
    他恨那個打他母親的男人。雖然他與母親之間發生過很多事情,可是無論如何,她隻是一個垂死的病人,一個被來自肉體和精神的傷痛折磨得崩潰了的女人。
    母親就是在那天晚上去世的。她服用了過量的安眠藥,被送到醫院時已經晚了。他一直責怪父親為什麼沒有早點送她去醫院,或許他是故意的,他已經不想讓她再活下去了。
    他也恨母親。她恨懦弱,也很自私。她剝奪了孩子們的親情,也剝奪了他們的母愛,讓他們成為棄兒,從小就感受到難以承受的自卑、恐懼與絕望。
    後來齊易看了她還沒來得及燒掉的日記。他也斷斷續續為她燒掉過一些,然後把紙灰裝在那隻黑色陶罐裏。那些日記告訴了他顏的存在,還有他的身世。如果沒有那個偷窺的黃昏,他也就不會知道自己的過去和結局——他也會像母親一樣,早發癌症並且痛苦地死去。
    其實這些年來他一直在回避那個黃昏發生的事情,希望自己能把一切忘掉——他不願記起那些暴力的場景,不願相信日記裏的那些故事。然而那一切早已沉澱在了他的腦海裏,他隻能盡量不去想,卻永遠不會忘記。
    母親已經死了,可是他覺得她還在那個黑暗的角落看著他。他知道她還有一個未了的心願。他小心地從沙發下取出剩餘的日記,把它們全部燒掉了。他看著那些陳舊的創痛一點點灰飛煙滅——那些沉積的傷痛,恐懼,宣泄與放縱——一切的一切,都化成了灰……
    他把紙灰全部裝入那隻精致的黑色陶罐裏。
    他知道那才是母親真正的骨灰。
    在燒掉這些日記的時候,他想到一首陳舊而柔美的歌。他已經不記得這首歌是從哪裏聽來的了,他覺得可能是小時候母親哄他入睡時唱過的。他還記得那曲調。於是他哼了起來,讓母親入睡,讓她的靈魂安息。
    天已經黑了。齊易慢慢走回自己的新家。他手裏緊握著那個黑色的陶罐。陶罐散發出一種幽香,像母親,也像姐姐。他想將來有一天,他一定要去日本,按照母親日記裏的地址找到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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