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一路將悉鏡送回冥教。她勉強還有一些意識，說不出話，隻是拉著墨兒的手。
    在冥教，墨兒第一次見到她武功盡失的哥哥。
    他依舊如往日那樣好看，上翹的眼角遮不住邪魅的味道。還有，不知道是誰將他的頭發梳得那樣整齊。
    可是他坐在輪椅上，目光呆滯地看著下人將渾身染血的悉鏡抬到床榻上，轉而又看向墨兒。
    她別過視線不敢回望他，害怕他的眼光中存有哪怕一絲的怨恨。
    她責怪自己。
    塵影已是許久沒有開口，於是悉鏡的房中，彌漫著尷尬的寂靜。
    須臾，到是悉鏡撐起上半身，喃喃地想要說什麼。
    墨兒一步跨上前，坐到床沿上，阻止她說：“躺著。等好了再說。”
    “嗬，”悉鏡自嘲地笑笑，“現在不說，就說不了了。”
    “說什麼胡話。”墨兒的語調裏有一些責怪，夾雜一些乞求，“我們之間，還沒了結呢。”
    “是啊……說到這個，”悉鏡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有一件事……一直想告訴你。我……我對不起你。其實……其實當初是我向你爹娘告密說你偷學武功，喏，就是在你十歲生日前一天。”
    墨兒驚訝地抬頭。
    意料之中。悉鏡點點頭，扯扯嘴角繼續道：“塵影知道以後……將我趕出影之教，我便一直……恨你在心。”
    墨兒轉頭看著站在一邊的塵影，塵影也低頭注視著她。逆著光，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雖然一直都知道你在天山，但天山隱居世外，讓我幾乎都要忘了你的存在。直到聽說天山要參加英雄大會，我又挑唆流碎襲擊了天山。”
    “然後，”她輕輕複述著往事，聲音輕了些，仿佛是累了，“然後你混進冥教害得流碎成為廢人，我找到你的藏身之處殺了你的親人，最後你滅了我冥教一大半的根基。你說……你說江湖這十年來的腥風血雨，是不是……是不是都因我們倆而起呢？世人要說我們……說我們是紅顏禍水了……”
    墨兒怔怔地聽她講完，夕陽落在她的臉上，她笑得很淡然。
    她覺得，此刻的悉鏡，不，月寧，格外漂亮。
    她詞窮了。
    “我有些倦了，”悉鏡說，“墨影，你和塵影走吧。”
    “月寧……”
    悉鏡堅持道：“走吧……”
    墨兒摸摸床角，不知所措地站起來。她知道這一別，就將是永遠。
    她不知道為什麼在麵對悉鏡彌留的一刻，心裏會是這樣洶湧般的難受。難道她不是她的敵人麼？難道曾經不是她和她愛上同一個人？難道曾經不是她和她非要拚個你死我活？
    塵影摟著她向外走去。邁出門的一刹那，她回頭，看見流碎的輪椅緩緩移到床邊。
    她不知道為什麼，看著那畫麵，眼淚突然就湧了出來。
    月寧，別以為你一走了之，我便不再記恨你做的那些事。
    我記得的，我會記得的……
    隻是，你走了，誰陪我一起闖禍，誰陪我一起把江湖攪得不得安寧，誰陪我一起……做那紅顏禍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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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豐五年十二月。皇帝暴斃。國師失蹤。
    皇帝膝下之子都尚在繈褓之中，禮親王趁機奪權，很快平定朝野上下群龍無首的狀態。新皇定年號為旋宇，其愛才、惜才、取才，很快贏得舉國稱讚之聲。
    同一年同一月，冥教教主悉鏡病逝。
    她的葬禮就在兩天之後，參加的人隻有五個：兩個護法、流碎、瀟墨、塵影。
    秋冬之際，滿地的枯葉。
    墓碑落在冥教斷崖旁的樹林裏。墨兒以前未曾注意到，這竟然是一片楓葉林。
    流碎坐在輪椅上，呆呆地看著碑上的字：
    “冥教教主
    前教主流碎之妻
    悉鏡”
    他的背影如此落寞，仿佛經不起寒風的侵蝕。
    墨兒不禁輕輕叫了聲：“哥。”
    他卻好像沒有聽到。他的全部精神，仿若，全部都傾注在那一小塊方碑上了。
    鏡兒說，多希望這輩子隻愛過一個人，隻愛過那個一腳踩壞了她辛辛苦苦種的花的人……
    終他一生，他要的，隻是這句話。
    北風乍起，卷起落葉在空中紛飛。它們回旋著、飛舞著，漸漸重新回到土地上，變得更加憔悴。每片落葉的一生便是如此，一次次被卷起，又一次次落地，直到有一天它們支離破碎的身體再也抵擋不住寒風的蕭瑟，於是它們隻能躺在地上無力地顫抖，等待著化為土灰。
    在它們奄奄之時，最懷念的會是在空中的風光無限，還是落地時的難得悠閑？對於悉鏡來說，曾經，她會毫不猶豫地說：是前者。因為隻有當她飛舞在空中時，她才離自己的愛人最近。盡管依然那樣遙不可及，但是她學會了滿足。
    所以，被卷入風中被迫接受現實承受痛苦，她並不後悔。
    也許到了後來，她所遺憾的便是沒有珍惜身後一直守護著自己的黃土地，直到生命最後一刻才幡然醒悟。
    然，對黃土地而言，有了所愛之人的那麼一份眷戀，便也已經滿足。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至死不渝。
    到頭來，守在你墓前的，隻有那一個人。
    ……
    世人都說冥教是邪教，教主殘了，教主死了，大快人心。
    可這江湖上哪有恒古不變的善人和惡人。
    塵影善嗎？他到底是弑主篡位，做了個不義之徒。
    瀟墨善嗎？冰清玉潔如曾經的她，現在也背負了千餘血債。
    悉鏡惡嗎？她還是心心念念著姐妹情的，她也愛著、被愛著，總不是冷血的。
    流碎惡嗎？傷天害理，為的不還是一個人？他是誰的惡，誰的善？
    都是這樣的，是一個人口中的惡，是別人心中的善。
    哪裏有純粹的好人、壞人。
    有的隻是友人、敵人、陌生人。
    有一種陌生人變敵人，叫冤冤相報。
    有一種陌生人變友人，叫相見恨晚。
    有一種敵人變友人，叫盡釋前嫌。
    有一種友人變敵人，叫由愛生恨。
    時光盡遷，當友人變成陌生人，那是莫大的悲哀與劫難。因為那不是淡忘，是無法忘。
    而墨兒慶幸自己仍能站在所愛的人身邊。她仍相信，那會是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