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墨兒，是在滅神鞭門後的慶功會上。
    雖說是慶功會，在我眼裏卻是種嘲諷。對我，對瓊影。
    瓊影若得知神鞭門終究還是難逃滅亡，不曉得會不會責怪我的無能。
    四年前一起立下的誓言，在現實麵前，潰敗得慘不忍睹。
    此刻，所有人都在亢奮地談論著三天前的血戰，誇耀著大公子的所向披靡，奉承著教主的豐功偉績。
    我冷眼看著，影之教右護法，我的父親，是其中叫囂得最響的。
    他倒不是那阿諛奉承之人，他與教主是真正的誌同道合，同樣的野心勃勃，同樣的心狠手辣。
    神鞭門因偶然間發現一本武功秘籍而成為了影之教的目標。但他們盡管遭受了種種威脅，卻死咬著不肯妥協，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最後，幹脆當眾燒毀秘籍。
    教主羅影得知後，勃然大怒，教內召開密會，約定三日後將神鞭門滿門殲滅。
    那是一年前的事了。而瓊影當日的醉態，我到現在還曆曆在目。
    “你說……我到底做得對不對……難道不是我，導致了我爹今日的屠殺令？”
    “他們若依教主之言交出秘籍，也還是逃不過被殺戮的命運的。你以為羅影會容忍有其他人見過那秘籍？哎，你別再喝了……”
    “可是……是我，是我，說服他們燒毀秘籍，他們這才與爹結下梁子，”他推開我的手，一邊拿起酒壺，一邊拍著胸口，“若他們因此而亡，是我的手沾滿鮮血，是我的良心承受愧疚！”
    “夠了，瓊影！”我喝道，他的頹廢刺目無比，“你忘了三年前我倆結義的時候立下的誓言麼？你這樣就放棄了？那神鞭門就真的危在旦夕了！”
    “你……你有辦法？”
    “我即刻動身前往神鞭門告訴他們這個消息，你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讓羅影將偷襲延遲數日，這樣他們才有足夠的時間撤退。”
    那時候，我九歲，瓊影十三歲。
    瓊影買通他的大哥流影身邊的廚子，在流影的飯菜裏下了藥。
    大將生病倒下，整個計劃也就擱置了下來。
    十天以後，當影之教大軍氣勢洶洶抵達神鞭門時，早已人去樓空。
    父親當日回來時，臉色鐵青，他把自己關在房裏苦思冥想了一整個下午，傍晚的時候，突然換了衣服出門。
    我偷偷跟在他身後，見他走進了流影專用的廚房。
    我知道，要東窗事發了。
    於是，急急忙忙趕到瓊影的住處，卻見他已經在收拾包袱。
    “父親已經開始過問大哥生病的事情，此地不宜久留。”
    “我爹也是。那我們去哪兒？”
    “‘我們’？”瓊影停下來，“不是‘我們’，是‘我’。”
    “你什麼意思？”
    “塵影，你不能被牽扯其中……”
    “可……”
    “你聽我說完，你若被抓或者逃跑，你的父親必然會受到牽連。不管怎樣，他都是你的父親，我不能讓你背負這樣的包袱。而我不同，所有的罪都算在我頭上，我一走了之，沒人能找得到我，那這件事也就結束了。我爹素來知道我在暗地裏反他，也就不會再懷疑有其他人參與。”
    他越說越快，手下又開始忙碌起來。
    他又說：“我走以後，你要忍著，要知道槍打出頭鳥。等個十年八年，等我們武功都精進了，我們裏應外合，定有機會！”
    我深吸一口氣：“你放心，我明白。”
    “嗯，”瓊影嚴肅地點了下頭，“還有一件事。若有可能，請照顧一下我的妹妹。”
    “你妹妹……墨影？”
    “是。我從未盡到一個做哥哥的職責，希望……”
    “別說了，我一定竭盡全力。快走吧，否則就來不及了。”
    瓊影走後，我匆匆趕回家，卻碰上了惱羞成怒的父親。
    他劈頭就是一個耳光，打得我原地轉了兩圈。
    “孽種！孽種！你怎麼可以做出這種事！”
    他知道了？
    “孩兒不知道爹爹所言何事。”
    “你……你當我是傻子？！”又是一腳揣在我的肚子上，“瓊影一個頭腦簡單十多歲的屁孩能做什麼？要是沒有人幫他，他能做成什麼？！”
    他怒不可遏。
    “你從小話不多，但我知道你城府極深，以為你將來能成影之教的棟梁，沒想到，你竟是這等無情無義的叛徒！”
    “爹爹切莫空憑猜測冤枉孩兒。”
    “猜測？冤枉？你以為我不知道你跟蹤我？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去給瓊影通風報信？別忘了，你那些武功都是我教的！沒有我，你什麼都不是！”
    事已至此，此刻多說無益。
    “瓊影自己扛了所有的罪，那就讓他去，教主總有一天會抓住他。但從現在開始，你，不再是我的兒子。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
    父親不再信任我，不再在我麵前談論任何教內事務，甚至鮮少與我說話。
    在他眼裏，我是個叛徒，不爭氣的孽子。
    經過母親的靈位時，我常想，若她還健在，也必是附和著父親對我冷眼相向的。
    這一年不知是怎麼過來的，唯一一個可以毫無顧忌訴說心事的兄弟已經離開，杳無音信。我試著完成他最後的囑托，無奈墨影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我壓根沒有見到過她，更別提什麼照看她了。
    一年後的某一天，父親照常出門。然而十天後才回來。
    他得意地笑著，幾乎是用幸災樂禍的語氣告訴我：他們找到了神鞭門的新巢，並把他們一網打盡，沒有留一個活口。
    他說完，仰天大笑三聲，又極其凶狠地瞪眼吼道：“爽！”
    我默默走開。
    心裏是從未如此強烈的悲憤。我無能！是我無能！我什麼都做不到，隻知道渾渾噩噩地度日，做一個縮頭烏龜！
    我不能再這麼下去了，絕不能。
    這個血債累累的地方，我再也呆不下去了。
    沒有可以相信的人，父親視己如雞肋。
    待在影之教，遲早要被逼瘋。
    我要走、要走。去找瓊影也罷，自己浪跡天涯也好，總之，要逃開這汙穢的教派。
    慶功會。
    到處是喜氣洋洋的紅色。
    我第一次見到墨兒。她像一束陽光，直射進我陰霾密布的心裏。
    一身緋衣，一雙桃花眼。
    衣紅如霞，眼亮如星，人嬌如月。
    雖五官還未全長開，卻依稀可見，將來定有傾城之色。
    一瞬間，眼睛竟再也離不開她的一顰一笑。
    她小心翼翼地望著四周的陌生人，怯怯地。
    我看到她無助的小手拽了拽她父親的衣襟，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一瞬間，心中竟生出想要保護她的欲望。
    那樣如花似玉的女兒，應該是被爹娘捧在手心萬般疼愛的，可她，卻絲毫沒有得到應得的關懷。
    在她出生前九年，教主羅影和妻子輕紗有了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是個男孩，取名為流影。
    兩年後，他們的第二個兒子誕生了，取名為瓊影。
    瓊影誕生的那一天，天空布滿了耀眼的紅燒雲，異常美麗。教主夫婦認定那是上天的暗示，瓊影將會是下一任的教主。
    影之教，是名副其實的邪教，燒殺搶掠，唯利是圖。
    江湖之中，無人不聞其名而喪膽。
    然而瓊影看不慣父親的殘暴，很多次偷偷修改詔令。
    於是羅影漸漸擔心起來，瓊影年紀輕輕便開始對他的行為抱有強烈的抵觸，有時甚至付諸於實踐，跟自己對著幹。這樣下去，總有一天他會反了自己。
    就在這個時候，羅影和輕紗的第三個孩子降臨了。這次是個女孩，取名為墨影。
    墨影誕生的時候，天空中也出現了和瓊影出生時一樣的火燒雲。
    羅影夫婦就此判定，這剛剛呱呱墜地的女娃，長大後同樣會成為本教的禍患。
    我曾經一直疑惑，以羅影的謹慎和殘忍，大可不必留下這個女兒。既然怕，殺了便是。
    現在，終於明白了。
    他們找到了墨影的利用價值，就是可以用她的美貌去換取江湖某個幫派的支持。
    我看她腳步不輕，定是沒有練過武功的。
    生在影之教這種地方，又不討父母喜歡，還不會武功，這可怎麼是好。
    我必須要照看她，不能讓她出絲毫差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