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住處不久，天涯帶著手下一些人果真送了一副琴來。我讓他們把琴擱在院子裏的地上，便遣走那一幹人，自己細細地觀察起這琴來。
    質堅如玉，色黑如黛。確是把好琴。
    我覺得很奇怪，自己應該沒有接觸過古箏，怎知如何判定一把琴的好壞？
    輕撫上根根琴弦，緊繃的弦在我的觸碰下發出嘶啞的聲音。
    我……真的會彈嗎？
    在琴前席地而坐，雙手置於其上，猶豫著撥動了幾下。
    琴隨之奏出幾個音，空靈、純粹，餘音繞梁。
    很熟悉。真的很熟悉。
    像是受到鼓勵般，我繼續撥動琴弦。漸漸地，我心裏開始承認，失憶前我真的會彈古箏。
    因為每一次輕撚之後我都知道下一步應該撫向哪裏，連力道都不經大腦，直接在指間流露出來。
    輕攏慢撚抹複挑，琴弦在我的手下仿佛鮮活了起來，一條旋律自然而然從手下生出。我不知道自己彈奏的是什麼曲子，但我知道，這首曲子，曾經我一定練習過無數次。
    偶爾會有一時的忘卻，我便回到前麵一段，再彈一次，就能順利地連下去。
    一曲罷了，我的手還長時間地停在琴弦上方。空氣裏似乎還回響著剛才的樂聲，梅花瓣輕輕晃動著。
    我不敢相信。這是記憶中第一次觸碰古箏，卻有相識多年的默契感。
    我喃喃地對自己說：“再試一次。”
    這一次沒有剛才的生疏了，仿佛喚回了我對於這首曲子的所有記憶，幾乎是駕輕就熟，手到擒來。
    輕重緩急恰到好處，抑揚頓挫順理成章。
    ……
    又一曲終了。我蒙住眼睛，長長地舒了口氣。
    是真的。是真的。
    抬眼望天，月亮已掛上樹梢。月下的梅不減妖豔之氣，更添神秘。月光灑在琴弦上，泛出絲絲冷意。
    突然想起塵影今天在茶館裏說：“還會彈箏嗎？”
    我琢磨著，既然小時候和他認識，他也許知道些別的我的事。明天要好好問問他。
    ……
    第二天我難得起了個大早，興衝衝地跑去找塵影，卻被告知他出去辦事了。一時有些掃興。於是我便回了我的梅園自顧自彈起了琴。
    今日好像彈出另一首曲子，鏗鏘有力，頗有敞開胸懷、包含紅塵俗事之感。
    此曲手法極為華麗，彈時，灑脫暢快。
    我反反複複地演練著，頓覺剛才的掃興心情開闊不少。
    興致又起。
    誰說酒能消愁？我看琴音才最佳。
    不知幾曲撫罷，才發現我過於投入，居然沒注意到眼前站著一個人。
    視線抬起，先看到一雙黑色繡銀色梅花圖紋的靴子，往上是一件黑色大氅的衣擺，再往上，白色的半麵具，額角處精細的梅花紋，還有一雙絳藍色的眼睛。
    “你回來了？”見到他，陡然生出一種欣慰的感覺。
    “嗯。”他淡淡應道。
    “哦……這琴……”
    “彈得很好。”
    我愧然一笑：“隨手瞎彈罷了。而且……都不知彈的什麼曲子。”
    “方才那首，名為‘滄海一聲笑’。”
    “滄海一聲笑……”我默念著，“好名字！難怪我方才有種海闊天空的感覺。”
    塵影沒有說話。
    “你懂箏曲？”我興奮起來，說道，“那你聽聽，這首又是何名。”
    上琴，撫弦，奏樂。昨夜的樂曲從指上流出。
    初，輕、平、淡；一音突轉，重、起、濃。旋即又意在寧靜，而高潮之音暗埋其間。三兩下貌似不經意間的撥弄後，悠揚之聲驟起，輕靈絕響，聲聲不絕。
    如此幾音之後才終又漸漸歸於荒蕪。
    我看向塵影，塵影的眼中一片了然。
    他說：“琴聲三弄，梅花驚破。‘梅花三弄’是也。”
    “這是你曾經最愛的曲子。”
    我詫異地看著他。他的這句話讓我覺得，我與他，曾經，可能不隻是認識那麼簡單。
    但我打算循序漸進地了解，於是我問：“我們以前就認識，對嗎？”
    塵影轉身走到距我幾步開外的一棵梅樹下靠幹而坐，然後才聲調無起伏地說：“自然認識。”
    我小心翼翼地追問：“那……可常常見麵？”
    他答非所問：“這個梅園就是當年你所住的地方。”
    他的話總是很容易地將我的注意力轉移。這次也不例外。我一下子充滿驚喜，四周望望，然後又不知所言地看向他。
    他隻是淺歎一聲，道：“彈琴吧。我已經很久沒能聽到了。”
    我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點點頭，決定隔日再繼續問他。
    垂眼，再奏“滄海一聲笑”。
    夕陽將落，滿樹梅花染上瑰麗的色彩，顯得更加嬌柔欲滴。
    樹下，塵影席地而坐，黑色的披風上泛起柔和的光彩。
    起風，吹落樹上花瓣，在空中翩翩起舞。
    雙手在琴弦上左右遊走，前後撥弄，時而連音，時而斷續。
    白色的衣袖隨風翻折，發絲迷亂了視線。
    偶爾抬眸，隻見塵影淡淡地注視著我，他的眼中第一次有了情緒。
    這樣的畫麵……竟如此神仙眷侶。
    曲不醉人，人自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