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之五 輪回【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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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入冬。雪尚未下。
萬籟俱寂。
廊下品茶的白衣公子望向籬笆外。
滿目蕭瑟,平日鬧騰的精精怪怪也都蟄伏去了。
白狐開始懷念那總是遠遠相望的桃色影子。
桃花精該是數月前方具人形,尚不能開口說話,遠遠站著也不靠近,期期艾艾。
大略是靠近了,也有口難言。
這一月卻是不見他來。失了桃色的小院冷清如許。
白狐往山下一望,略略驚訝,小酌一口清茶。
他想,罷了,就當是報你三月桃花色吧。
白狐往山腳小鎮行去。
一鎮的人圍著鎮頭一棵數人合抱,在這冬季嬌豔盛開的桃樹,談論不休。
白狐化作農夫走近,見數個壯漢正在一旁古井邊磨刀霍霍。而桃樹下還躺著個看似昏迷的年輕人,秀氣的臉一片蒼白。
一個抱著幼子的華服女人哭喊道,定是那妖桃纏了我兒!今日定要毀了這妖樹,免得再多禍害!
有鎮民激言附和,也有鎮民小聲議論道,那女人懷裏的才是她的親兒,昏去的公子哥一死,她這後母便能繼承不菲家業,如今這般,似是真心對這繼子好,難得難得。
另一鎮民道,隻怕桃樹砍去,公子哥也活不了多久了。
鎮長一看天色,下令,砍。
一聲令下,桃樹似有感應般枝葉輕顫。
壯漢圍著桃樹,一刀一刀斫下。
桃樹反而愈開愈盛。隨著每一聲笨重刀斫的落下,更添一片花團錦簇。
似是要將全部花朵刹那開盡。
壯漢們都停住了。不敢再下手。
旁觀的華服女人見狀急喊,快砍呀!午時就要過了呀!
眾人都看向她。
她怯了怯,道,午時陰氣最弱,對付妖靈大好時機。
鎮長點頭,再次下令。
一名壯漢正要再提斧,忽指著樹下年輕人驚叫,看!
眾人看去,本自昏迷的青年竟落下了兩行淚水,隻是無法醒來。
當下無人敢言,白狐輕歎一聲,眾目睽睽之下走近桃樹,取出九尾狐珠,置於花叢之中。
村民正待發難,俱是眼前一晃。
幻境如夢。
——————
他前世並非妖類,而是富家貴公子,嬌生慣養。
因他驕傲跋扈,對他人全無體恤憐憫,竟對化作丐子下凡試探的仙人惡言相向,故不得轉世為人。
閻羅殿行出,帶他走的便是曾化作丐子的金衣仙人。調皮的眉,溫柔的眼。
仙人帶他來到此地,一片桃花正開。
他憤怒。他問仙人為何是做一株桃花,這女人才做的桃花。
仙人笑而不答,回身離去。
漫漫歲月。
他的憤與恨鬱鬱而積,別無他法。
他不與其他精怪來往,也拒絕修煉。他寧做一抹孤魂,也不願成個精怪。
不知幾個百年。
村莊越來越大,村民越來越多,成了個不大不小的鎮子。來來往往的故事,他冷眼相看。
也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他聽見路過的精怪在傳言,道是村西鄉紳的公子天生陰陽眼。他也不在乎。
第一次相見,小公子六歲。
正三月桃花開。
因天生異眼而被書院同學欺負,小公子一個人跑出來,站在這鎮頭路口發呆。
桃看見了。古井裏又呆又醜的蛤蟆精也看見了,跳出來湊熱鬧。
小公子看不見未成精的桃魂,隻對蛤蟆精笑了笑。
麵上淤青新新舊舊,兩個淺淺酒窩,笑得卻比晚霞更平和淡然。
桃花乘風如雨。
小小的孩子坐在桃樹下逗蛤蟆精玩,直到入夜。
與蛤蟆精道了別,小公子忽回頭拍了拍桃樹,道,要是能看見就好了,你一定很好看。
十歲的時候,小公子生母病逝。
喪儀過後,小公子帶著哭腫的眼睛坐在桃下許久,相識的精怪都奔來安慰。離開時還是對桃道一句,你一定很好看。
十二歲的時候,小公子有了繼母。第二年冬天,有了個弟弟。
新做了哥哥的小公子在寒風中穿著新衣來到桃樹下。
新布麵,舊棉絮。凍得麵目青紫。
離開時依舊一句,你一定很好看。
十八歲時打理家業,小公子來得便少了。
眉目裏難掩疲倦,還是不怎麼說話。見到桃,便是個比以往愈發平和俊秀的笑容。
兩年前,老爺發了病,漸入膏肓。
小公子也日漸消瘦。
桃知道,那不是累的。而是繼母知道老爺無法好轉,而說服公子每日服食她所熬的靈藥,道是能治好陰陽眼。
是一種慢性毒藥。
但他無法告訴公子。
公子也不說話。
一人一樹靜靜相伴。
桃知道,小時候欺負過公子的孩童已經長大,與鄰人鬥毆而斷了一條腿。知道村尾張家的媳婦跟人跑了,張家人罵了一整夜。也知道公子繼母出身貧寒,嫁了老爺後也一直扶不了正,備受欺淩,才會為了家產不擇手段。
他不在乎。一向不在乎。
但那一刻他卻如此想要用他的雙腳站在公子麵前,用他的聲音告訴公子,下雨了,怎麼總不記得帶傘。
他想,他終於有些明白金衣仙人的用意。
桃瘋了似的長。
一兩年間,有了普通精怪幾十年才成的飄渺影子。
但公子還是看不見。
但桃已經來不及有更明晰的容顏。甚至來不及有形體、性別、聲音。
繼母的藥隨著老爺的病逝,越下越重。
桃去尋白狐相助,卻隻能遠遠相望,發不出聲音來。
他將己身精氣渡給公子續命,日夜不敢鬆懈。
於是,入冬時節,桃花滿開。
——————
幻境散去。
鎮民自渾噩中醒來,自發將那繼母圍在中間。
見事敗露,繼母豁出一切大聲呼喊,他們家從未看得起我,若我不爭家產,會有何下場?我爭不了,也要留給我親兒!藥性過了午時就會發作,到時候隻剩我兒獨苗,看誰還能分了去!
眾人皆憤慨至極,叫罵一片,將那母子二人拖去官衙。
隻剩寥寥數人。
白狐收回狐珠,一抬眼,竟下雪了。
第一場雪,鵝毛紛飛。
寂靜中,桃花微顫。
盛開如妖,竟刹那盡數凋零。
比大雪更紛揚的紅色花瓣,鋪滿天地。
一道桃色影子自紅雨中幻化人形,輕輕落在地麵。
白狐想,那般比女子更秀氣的臉,做桃精也適合。
成了形的桃精半跪在未醒的青年身邊,朝著青年蒼白的唇俯下身去。
雪,紛紛揚揚。
青年睫毛顫動,終於睜開眼睛。
一片煙幕般的紅雨。
一道比紅雨更美麗的影子。
再一定神,卻隻剩了滿眼乘風白雪。
青年坐起,站起,茫然地看著眼前已然枯死的桃樹,似在夢中。
他們依舊未能相見。
便已此生不得相見。
白狐走上前去,道,桃精已將最後的精氣渡與你,你休養幾日便好。
青年沒有答話,也沒有哭泣,竟慢慢笑了。
兩個淺淺酒窩。
這一世最平和俊秀的笑容。
他道,我知道的,繼母是想害我。
白狐一愣。
青年道,我隻是生無所趣,順其自然而已。
白狐沉默,道,若死了,便見不到他了。
青年笑道,不死也見不到。
白狐道,因為那些藥?
青年搖頭道,那藥隻是折損精血罷了。我的陰陽眼……幾年前便開始看不清,如今已全然看不見了。
白狐沉默。
青年卻看著沒了生機的桃樹道,不過現在我想活了。有事幹了。
白狐道,什麼事。
青年道,等他。
白狐道,待他重生,亦不會記得你。
青年卻笑得更好看,道,不打緊。再相遇一次便好。
白狐看著他,緩緩也笑了。
萬籟俱寂。
青年輕撫枯桃,呢喃。
你一定,很好看。
雪,愈發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