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之五 輪回【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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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淅淅瀝瀝。
廊下品茶的白衣男子抬頭望去。
一人青衣紙傘,立於籬笆門外。
傘沿微抬,雨珠滑落,半露一張年輕俊秀的臉,暮雨中看不清晰。
及入內室,白衣男子道,公子天骨非凡,該知我乃白狐所化,何必來此借宿。
公子笑道,人與妖便不可應機相識,隨緣相知?
白狐嗤笑道,一夜相知,不如一夜同歡。
公子沉默半晌,道,也好。
白狐鄙夷道,怕公子付不起代價。
公子道,你要什麼。
白狐道,許多年前,我失了一顆心。
公子道,誰取走了?
白狐道,不記得了。失了心後,很多事情都不記得了。
長久對視。
大雨滂沱。
第二日清晨,山腳縣衙有村民來報,發現一具無心屍首,要官差趕緊收儉了去。
一月後,官差抓不住人犯,也查不出屍首來路,不了了之。
有時候白狐會想,他隻是不喜歡人類,那夜卻為何動了殺機。
他本不想被翻紅浪,也不想手染鮮血。
大略是修成太久,無趣了吧。
無心屍首的流言消散不久,又有人尋上山來。
這回卻是個十來歲的小丫頭,跪在籬笆門外哭訴不止,道是有九尾魅狐作祟,迷惑了她家小姐待嫁的夫婿,如今魅狐終於離開,準老爺卻發傻發狂將小姐認作了魅狐。如今連小姐也數月不知所蹤,望屋中高人出手相助。
白狐靜靜聽著,也不惱不怒,隻有些奇怪為何她尋到此處求救,直到丫頭抹淚離開。
丫頭一連哭求數日,終於死了心。
數日未過,竟又有人尋上門來。
那是個溫婉的女子,髻上一支陳舊素簪,對白狐道,我便是那魅狐。
白狐搖頭道,即便是同類,我也無心助你。
女子笑了,道,無需相助,隻求在此借住幾日。
白狐道,然後呢。
女子道,然後,我要在他麵前,親手殺死他最愛的女人。
白狐靜靜看著她,起身道,隨你。
魅狐在這山腰大宅住下。
她更像人類女子,總是很安靜,琴棋書畫自娛自樂,和白狐同是不愛多言,相處甚好。
但白狐聞得到她身上的狐味。那是未修成元珠的狐都無法擁有的精純之氣,騙不了人。
日子一天天過去。
白狐廊下品茶,偶然回望。
總是遠遠站在籬笆外的桃色影子已經不見。
白狐心道,怎的這隻桃花精日漸飄渺了。
正想著,屋裏紫砂壺一聲跌碎。
白狐愣了愣,也不驚訝,起身往裏走。
女子癱坐於地,已失了站起的力氣。
白狐沉默,終於問道,你是誰。
女子抬頭看他。
白狐心知這魅狐古怪,更似是精氣耗盡,即將死去。隻是他不問。
女子終於道,九尾魅狐修行千年,魂珠已通靈性,我死後便將它送與你作借宿之費。隻要握著它默想與你有關之人,前塵往事便會顯現眼前。
白狐道,你不是魅狐。
女子笑道,對。我才是那小姐。
說著,感受到宿體將死的狐珠自女子口中緩緩分離而出,被女子收在掌心。
一刹那,幻境如夢。
——————
他與她青梅竹馬。
她是大家之女,而他是道術名門之後,定的娃娃親。
年歲漸長,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
父親本叫他一心功名,他卻天賦異稟,年紀輕輕已道術有成,又是血氣方剛仗義為俠,私底下幫四方鄰裏除了不少魔障,也因此惹上九尾魅狐。
九尾魅狐出現,在他與她麵前幻化人形。
從此他失了心智,這世上隻剩了那美豔魅狐,容不下他人。
歲月經不起蹉跎。魅狐的精明與法力高強騙過了所有人,也將她好不容易請來的法師盡數敗退。
她一針一線縫製多年的精美嫁衣壓在了箱底,他曾經每年都會親手做給她的發簪失了顏色,她已不再以淚洗麵,隻執意不嫁他人。
直到數月前,終於有異人行遊至此,答應了她。
異人一身青衣,駕劍飛去,當夜便提了狐頭與魂珠見她。
那人隻道,這九尾魅狐與你有夙怨,是續是解,你自己決定。
說完,人已飛遠。
她握著那狐珠呆呆看著,心道,我可有她美麗,可有她婀娜?如今魅狐已死,他可會回心轉意?
想間,狐珠熒光飛升,化作魅狐之魂。
魅狐道,你怎知,他是被我所惑,而不是真的愛上我?
她迷茫一瞬,魅狐乘隙侵入她內心,擺脫不得。
惴惴不安幾日,卻無異狀。直到那日她去看他,他卻瘋了一般撲向她,驚了滿屋家眷。
她呆立當場。
他緊擁著她,口中卻喚的另一個名字。
她怔怔道,我不是她。
他卻反複堅持,你就是,為什麼不是,明明就是。
長長對視,看著他快要落淚,她終於回擁了他,道,對,我就是。
那一刻,他孩子似的歡笑。
而她將臉靠在他胸前,似乎想起很多,也似乎什麼也沒想,隻淚水怎麼也止不住。
同樣的日子重複著。他對她那般好,好得叫她心頭作痛。
兩個月後,她不告而別。
她的心已無法忍受。她的身也快被狐珠吸盡精血,命不久矣。
她四處尋訪高人,卻無人能救。數月後才想起青衣異人曾對她和她的丫鬟說過,這山腰之人或能相助,便尋回來了。
她累了。心力交瘁。
她隻想待到最後,再見他一麵。
她想問一句,他愛的究竟是誰。
不論是誰,都算是她在他麵前,親手殺死他最愛的女人吧。
——————
幻境散去。
白狐道,還不去喚他嗎。
虛弱的女子看了眼白狐,又低下頭,道,不用了。
白狐皺眉道,你已經沒有時間了。
女子點頭,許久才道,你為何收留我?
白狐笑道,我也不知,眼緣吧。看著你,就平白許多憐惜。
女子也笑了,道,嗯,看著你,住在這小小的院子裏,我也覺得平靜,好似可以忘掉一切。
女子又歎了一聲,道,所以算了吧。如果他愛的真是她,我又不在他身邊,他一個人,該怎麼辦呢。
白狐點頭。
女子最後握住了白狐的手,恬笑道,若有人明知等不到仍願為你等,代替我珍惜。
白狐久久沉默,低頭,抬頭時卻看向另一邊。
那一頭,有男子失魂落魄疾奔而來。
女子差些驚呼。
白狐道,我替你差了小狐去引他來此,卻差些被他殺了。也不知他怎麼又尋來了。不用謝我,我無聊罷了。
女子含淚頷首。
男子已經踉蹌跑近,與女子跪地相擁。
他雙目通紅,看得出真心。隻是眸前一片薄霧,仍在惑術中不辨真假。
女子在他懷中,似乎想說很多,隻是踟躕。
白狐靜靜等著,卻隻聽見女子最後笑著一句,你做的簪子,真的很難看。
不再發光的狐珠自失卻溫度的女子手中滑落地麵,溫潤一響。
白狐以為自惑術中醒來的男子會嚎啕大哭,卻隻見男子木頭人一般呆坐良久,然後抱著女子起身往回走。
白狐道,你想做什麼。
男子麵無表情道,找她。
白狐道,去何處找。
男子道,她在何處,就去何處。
白狐不語,看著背影消失。
已入夜。
白狐輕道,或許魅狐也在羨慕著你呢……
說著,他轉頭道,你說呢。
簾幕後,魅狐的殘影輕笑,撿起落在地上的狐珠,握在手心。
熒光嫋嫋升起。
——————
魅狐已經活了很久很久。
她一直覺得,人類膽小又貪婪,她不喜,亦看不起。所以她隨意捉弄,甚至殺戮。
直到她幻化成人,得到了那男子的鍾情。
同樣的日子重複著。他對她那般好,好得漸漸叫她心頭作痛。
她知道這隻是幻術。他喚著她的名字,眼卻透過她,看著另一個女子。
那一日,一人駕劍飛來。
她不明白,為何這青衣異人會取了她的首級,又將她的魂珠交給那女子。
她沒有那女子溫婉,沒有那女子隱忍。
她想,若她成了那女子,他是否會真的看著她。
所以她帶著狐珠侵入女子心中。
她不怕女子尋訪到高人逼她脫體。反是這數月女子在這小院悠哉度日,而她日日擔憂女子真回去尋他,死在他麵前。比她自己的死都怕。
直到女子即將精血耗盡卻放下一切,她想,她永遠比不上這個平凡的人類女子了。
魅狐跟著白狐所遣小狐一路行去,卻見迷亂了心神的男子提劍,差些將小狐殺死。她無法,隻得將己身殘餘和自女子身上吸取的精氣盡數使出,勉強化作人形,遠遠引了男子來到山腰白狐住處。
用盡力量而成了殘影的魅狐遠遠看著,女子終於還是沒有問出那一句最想問的。
也是魅狐最不敢問的。
魅狐終於有些明白青衣異人的用意。
到底是什麼,她也說不清。
青衣異人有著調皮的眉,溫柔的眼。
而她精氣耗盡,連隻羨慕凡人的狐狸也做不得了。
——————
幻境消逝。
魅狐輕道,妖是不會做夢,也不能做夢的。一做夢,夢就碎了。
白狐問魅狐,你打算怎樣。
魅狐伸了伸懶腰,變回狐狸模樣,將近透明的尾巴搖了搖,蜷成一團。
她道,睡個幾百年再說。
白狐笑了,道,嗯。
魅狐的魂影消失風中。
白狐伸手一劃,術法解除,溫婉女子的魂影自牆邊顯現。
白狐道,都看見了。你死,他心碎離開,而她耗盡精氣,幾百年入不了輪回。
女子點頭。
白狐道,一切已如你所願。不論是誰,你都已親手殺死他最愛的女人。去吧。
女子深深一禮,浮在半空的影子追隨男子而去。隻頰邊兩道無聲清淚,怎麼也止不住。
白狐坐回廊下,繼續品茶。
紅燈搖曳。
雨又開始下了。
淅淅瀝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