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矣何歡·死矣何懼：
    這無憂居，果真無愧於‘無憂’二字。鳥語花香，清新雅致，小橋流水……住在這裏的人，自然也是無憂之人了。
    隻是，心的無憂與身體的無憂是兩回事。這是他們見到這位韓前輩之後的事情了。
    “韓知影前輩，還認得我嗎？”
    “老夫雖是老眼昏花了，但凝霜這樣的容貌，老夫又怎會忘了？”笑聲清越，和藹慈祥，緩緩轉身，便見這老者的廬山真麵目。
    隻是這麵容卻讓戀舞感到了幾分不真切。何處不真切？戀舞無法回答。或許這是她天生一種敏銳的直覺。
    發現戀舞的眼神，韓知影亦是淡然祥和地一笑，繼續道：“我真是老了。江湖中又多了這般美貌的女娃。凝霜，她是你的媳婦？”
    “我……與戀舞姑娘不過朋友之交。”
    可是，他自己亦不喜歡這樣的回答。
    戀舞遲疑道：“前輩，您是否知道戀舞所來何事。”
    “嗬嗬！”突然是暢快地一笑，笑聲響便了無憂居。
    韓知影為何而笑？
    他的笑不似冷凝霜優雅之笑，似能將萬千思緒盡收於“笑”中，他的笑是豪邁的，對於這樣一個百歲老人，這樣豪邁的笑卻似帶著一種悲涼……
    因為他明明知道，卻必須要笑，明明不好笑，卻偏偏要笑。這笑亦是奢侈的東西。戀舞不久便會明白吧。
    然而此刻，或許他是將半生的笑都用盡了。直到停下笑來，直直地望著戀舞，吐出了四個字：“生矣何歡？”
    然後，無憂居久久寂靜了。
    生矣何歡？為何他遲遲沒有下文？
    死矣何懼？那是他已然看透生死的意思麼？可盡管如此，戀舞始終還是無法下手……
    殺人，她不敢；無緣無故殺人，她更不敢……可是，那是門主的命令，她可以說是無緣無故嗎？門主要殺的人，都該死，她必須這樣催眠自己，不能對那些死在夢舞念舞或其他天影門人手上的人，抱以任何同情……
    “凝霜，你的幻泠琴呢？”不等凝霜回答，便又開口：“戀舞丫頭，你和凝霜合奏一曲如何？剛才在外麵，實在聽不清晰啊。”
    冷凝霜淺淺一笑，聽不清晰自然是假的。就是因為聽得太清晰，所以才是久久縈繞耳畔，不願停下……
    可是，戀舞的蕭已經贈人，難道還要以葉片吹奏麼？
    似是看出了戀舞的疑慮，韓知影不知何時，從手上“變”出一支蕭來。
    與原來的不同，這蕭更似以水製成的。晶瑩剔透，清亮無暇，泛著點點的紫光，戀舞小心接過，與冷凝霜對視一眼，含笑的眼睛依舊和當日在戀月樓時一樣。
    他們向來很有默契的，不是嗎？冷凝霜的眼睛似是在這樣告訴她。
    可是他不能告訴她，他希望一直能這樣與她合奏，一直如此。
    韓知影靜靜聽著，他們如此有默契，這蕭果然是找到了能與其匹配的人了，這幻泠琴亦是找到能與其合奏的樂器了。
    這真像當年的夕舞與銀羽，雙劍合壁，連就百年絕世武學‘幻情決’……可是，戀舞的蕭聲中，對冷凝霜為何感受不到那樣的感情？在她眼中，他依舊是她的朋友，哥哥？
    伊零心靜靜地聽著，心中閃過一絲悲涼。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能如此大飽耳福的，隻有她和韓前輩了……
    “這蕭找了好主人。幻泠琴，果真不愧為天下第一琴，與之相輔相成，真乃天意。”
    “前輩，這蕭……”
    這畢竟不是她的，雖然心中喜歡，但一看便是韓老前輩的心愛之物，怎麼能占為己有？
    可是，這蕭與她最為相配，凝霜是那麼想的，韓老前輩亦是。
    “這是我要贈你的，也是你今日來的目的。”
    什麼……原來，這真的就是傳說中茗泠蕭……戀舞起初不敢證實，因為這樣的寶物，老前輩竟然輕易給她，讓她難以相信……
    如今，前輩如此待她，她有怎能……
    這世上有許多事情，讓人矛盾，無法判斷。亦如戀舞此刻的遭遇，與心中更強的鬥爭……她不知道，冷凝霜看在眼裏，亦是那樣的滋味……
    ****
    一個人，無法懂另一個人。那麼，究竟哪個人更可憐呢？
    韓知影用了一輩子也無法解決的問題，或許真的要帶進墳墓了。可是，死又有何懼？
    “戀舞，你同我進來吧。”
    一老一少，兩個背影，緩緩走進一道木門中……
    韓知影含笑望著戀舞，她明亮清澈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著眼前這四處放滿各種樂器的房間。蕭，古箏，玉笛。與這房間的陳舊相當不和諧麼，每一樣樂器，一看便是價值連城的。
    隻見韓知影緩緩渡步上前，取下一支把竹蕭來，含笑說著，“知道嗎？這滿屋子珍貴的樂器中，我獨愛這竹蕭，它對我來說，有著非凡的意義。”
    戀舞輕輕點頭，雖不知道前輩究竟是什麼意思，但她懂得那‘意義’二字。就像贈於水落塵的玉蕭一樣，雖然那蕭如今不在身旁，卻更有了一絲非凡的意義。
    “你喜歡手裏這蕭嗎？”
    透露著淡淡的紫光，晶瑩剔透，愛蕭之人都會愛不釋手的吧。可是……為什麼戀舞此時的感覺是……恐懼……
    “為什麼要哭？”
    不知覺地，眼淚已經流下來了，到底是什麼，讓她覺得想哭泣？
    或許連戀舞自己都不知道，而韓知影卻知道，因為……“你是個善良的孩子，相信我，你會……得到……幸福……”聲音越發顫抖了，在幸福二字出口後，終於由嘴角，流下了鮮血，努力按住了胸口，卻是一絲欣慰的笑……
    人究竟為什麼而笑？韓知影此刻的笑，是他一生從未有過的，最欣慰的笑……因為插入他胸口那把無形的劍，是從那茗泠蕭中瞬間刺出的，而握著蕭的，就是戀舞……
    “不……不……”她不想這樣的，不想啊……可是為什麼？為什麼！這劍會瞬間刺進了前輩的胸口，而且，自己根本放不下這蕭，像是被吸附著，身體裏源源不絕地有內力湧入……
    “前輩！”看著前輩無力倒下，戀舞突然明白了……為什麼這劍突然射出……前輩如此待她，她又該如何麵對……她殺的第一個人……不但不是惡人，亦是一個對她如此好的老前輩。沒有一絲反抗與怨言，反讓她更加難過。
    感情固然叫人迷失，但他是冷凝霜。他手上無數人的生死，讓他必須用理智去麵對。
    可是，當他用絕頂的輕功追上戀舞，卻已經沒有了任何的話語……
    “凝霜哥哥，這世界上有兩種，永遠不能交織。你知道嗎？”
    “你想說什麼。”
    “冷絕門的門主，聽不懂那麼簡單的話嗎？”
    聽不懂。
    有時候，有種人，明明不懂，卻要努力去裝作聽懂。如戀舞。明明不該有這樣眼淚，卻必須學會接受，了解。
    有時候，有種人，明明懂了，卻寧願被當成一個傻瓜。如冷凝霜……
    冷絕門的門主。嗬嗬。他突然想笑。奇怪，他一直在笑的，不是嗎？隻是笑容比平時更僵硬，連他自己都沒有辦法控製。
    其實，他才是可悲的。戀舞可曾了解？
    他不再追她。任她的背影，越來越遠。再也無法抓住……
    她不再逃跑，腳步越來越慢。漸漸，沒有了力氣……
    “門主。”
    雪三絕飛身而來，打斷了他的沉思。該是回去的時候了。
    凝霜依舊還是凝霜，冷絕門門主。隻是，他已然理解生死之意而已。死矣何懼？隻因生已無歡。有緣相會，怎奈無情之淚亂……死矣何懼？亦是無懼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