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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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治時代二十七年。蘭芷一甩袖子,走出議事的大廳,直到再聽不見那些無能的聒噪聲,她狠狠將手心裏攥的梅花鏢丟出去,一隻雀子“吱呀”從半空栽下。
什麼‘颶風過崗,伏草惟存’?這是上官堡未來主人該有的論調嗎?看著那副懦弱的嘴臉,她真想送他一枚喂毒的梅花鏢,現下還沒起大風浪呢,就要做縮頭烏龜,這世道是見誰骨子軟就欺誰,當真以為他們放得過你?
蘭芷順著白石子小道轉到後園,因家居納涼穿的木屐在圓溜的石頭上打著滑,她索性脫了鞋子,赤足走到園心蓮池邊的方石坐下,池畔的芍藥開得正烈,一隻紫蝶悶頭撞進香粉障裏,蘭芷看得心厭,一紈扇將那呆東西揮進池子,忽地有人“撲哧”一笑,那笑聲冷清清的,像是老天忽地開了個口子,漏下幾滴不合時節的冷雨。
“你笑什麼?”上官蘭芷日後也沒有想明白,她和他的第一句話為何是這個。
後園屬上官堡禁地範圍,尋常不可能有人闖進,那少年衣上臉上都是血,瞧他神情自若,那血怕都是別人的,也許這世上真有這麼一種人,一張麵皮足以遮掩滿身罪孽,耀花世人的雙眼,道行再深的妖精畫皮也及不上萬分之一。
少年溫柔又散漫的開口,“鶯逢日暖歌聲滑,人遇風情笑口開。”他的眼波從蘭芷細致的腳背滑過,後者急急地把它們斂成小小的弓,“我本欠小姐一個夢啊。”
“怕是錯了時侯吧,夏日高陽,何來的夢?”蘭芷嫋嫋起身。
“你可知我是誰?”少年也不看她,自顧撩水洗麵。
“趙弈。也許,還是我上官堡未來的朋友。”蘭芷從未見過這個少年,但那一聲狷介的嗤笑,一身絕世的姿態,一句輕薄的戲詞,一切像一場不合常理的白日夢,除了趙弈,讓她想不出還會是誰。
趙弈搖頭,“不,不,我可不做這種江湖二流幫派的朋友,”他轉頭見上官家二小姐毫不動色,挑了挑眉續下去,“我也許樂意做‘上官堡主’的朋友。”
蘭芷微微笑起來。方才因大哥不接受自己的提議,聯手紫龍幫掃蕩南方武林的不快一掃而空。能得到麵前這個人的一臂之力,她不必再擔心自己的任何意見不被采納。是的,它們隻需被直接執行。
後來的兩年裏,趙弈無數次從密道潛入上官堡的後花園,同她一起為他們的野心作謀劃,他們像連體的蜘蛛,緩慢地將粘韌的蛛絲吐進武林的各個角落,他們本將一同迎來收網的時刻。
“也許哪一天我會放縱心意,袖手江湖,隻去追尋我在意的人也說不準。”可她居然等到這這麼一句話。
她逼著自己在她麵前永遠清醒理智,因為她知道這世上有種人,最好不要讓自己愛上他,因為一旦愛了,就再也無法停止。
她以為他是不會愛人的。
上官蘭芷恨不得化成錐子戳進他骨髓裏;她沒能成功地克製住自己,知曉了愛而不得的痛苦,她惡意地希望他也和她一樣痛入肺腑肝髒,上官蘭芷第一次像真正的女人一樣嫉恨,同時她好奇,到底趙弈的‘思慕之人’會是誰?
那年夏天是她二十歲的生辰,趙弈送來了禮物,也許那的確是上官蘭芷夢寐以求的東西,一部四十多開的冊子上,記錄了武林各門各派的內部機密和他們不為人知的地下關係,比如紫龍幫和看似勢如水火的嵩山派居然是三代以上的拜把子,而修竹堂和溪雲閣是裙帶交情,現下修竹堂的堂主,也就是溪雲閣閣主的小舅子正意欲吞並親家。甚至,三十年前絕跡的大盜木裏任藏身在號稱“第一光明”的明火教。
難怪,一年前南沙派與紫龍幫聯手,以其女弟子作風不正為由向同盟會訴斥嵩山派,卻被反咬一口南沙本派掌門的位子是靠引誘長嫂弑夫奪得,這等醜聞怕是紫龍幫打入蕭牆後泄密的吧。
明火教的弟子個個像不食人間煙火的清教徒,散金萬貫開善堂,成立江湖中的“衙門”--光明會來主持公道,這張“光明”的袍子算是絲絲縷縷纏進血肉裏,卻終究是穿給人看,時機一道,撕皮裂肉地一脫,隻怕吞吃同行的獠牙比誰都利。
蘭芷翻開冊子後激動地幾乎手抖,她知道看上去再固若金湯的城牆,隻要找到它的薄弱處,一舉摧毀便不再是難事。那些強大得讓她寢食難安的門派,把最腐朽而脆弱的地方暴露在她眼前。
直到蘭芷看到那張薄薄的地圖,狂熱的興奮瞬間褪個幹淨,極亮的電光劃過她的心頭,隨至是驚天動地的炸雷。
那是玄陽教的藏寶圖。
趙弈,是要放棄他們的盟約,準確的說,他要把二人共同的夢想全數交付給她一人。
為什麼會這樣?蘭芷悲哀而無力地想,為了一襲石榴裙袖手天下,這實在不像趙弈的作風。
他是毫不猶豫地背向人世走進黑暗的人,他不惜與天下為敵,他回來的時刻,便是顛覆世間一切規則,唯我是天理的帝王。
所以蘭芷第一眼見到他時,盡管他滿身鮮血,她看到的卻是極度的純粹,和自己相似的,為了本心而拋卻一切無用之物的靈魂。整個江湖都把他看成嗜血妖魔,隻有兩個女子了解,他不是天性嗜血,鮮血隻是他開辟疆土的武器,自己的,他人的。
夢裏星落如雨。一顆顆義無反顧地墜向塵埃,夜空奢豔華麗到不可思議,她像是飄浮在半空,加入了這場盛大的墮落,又像是在塵世抬首仰望,為這場美到驚悚絕望的狂歡獨自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