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暗夜之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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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故遊的淚慢慢幹了,側臉貼上濕濡的枕頭,冰涼一片。
“在流浪江湖的日子,我不止一次想過報仇,可其實我都不敢再靠近臨流村,有時候晚上夢見我將村子裏人都殺了,可夢裏我一點也不高興,反而害怕極了,我看著劍上的血,想,我怎麼殺了常南呢?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啊,我們一起上山逮兔子下河摸魚蝦,一起讀書一起練武,他爹娘都沒了,就喜歡往我家裏鑽,認我為大哥,跟著我喊一聲娘,我怎麼能把他殺了呢?”
“還有辛爺爺,他以前當過都尉,掌管一郡的軍隊,我和常南跟著他學武,他很嚴苛,規矩也多,訓誡時斬釘截鐵得跟下軍令似的,我們犯懶鑽空子時,他卻也不真正懲罰,隻鐵了臉,袖子一甩,重重地哼一聲,就能叫我和常南嚇得打哆嗦。。。”
“東頭的章大嬸,做的豆腐花最香,常常端出來笑眯眯地看著我喝了一碗又一碗,西頭的李大伯農忙時可不過來搭把好手。。。”
“我怎麼能對他們出手呢?可我又怎麼能不恨他們?”
曾故遊迷茫的呢喃,“師傅,我到底該怎麼辦?究竟什麼地方不對了?這世上的事都沒個長久嗎?怎麼一轉眼都變了呢?”
若離將被子掀開一隙,捉住他的手放進去,按壓在他的心口,不輕不重的力道有著讓人安心的效用,輕聲道,“你一直以來是怎麼做的,以後就怎麼做。故遊,你一直做的很好。”
曾故遊看著她溫柔的笑臉,有些疑惑不解,又似乎有一點明白。
若離道,“天涵教有教義雲,‘彼之生異於此之生,強為生之主,愚妄也。’說的是每個人的人生經曆不同,強自以引領者自居,對別人的生活方式進行臧否指畫,是件愚蠢而又狂妄的事。”
床榻一側的帳幔突然無息地垂下,銀質的帳鉤與檀木的床柱輕擊,發出清越的“叮叮”聲,若離慢慢將賬子收攏成一束,“記得師祖曾經跟我說,這世上,每個人背後都有一個深淵,不管是你落魄還是得意的時候,回頭看它都一直在那裏,如果你時時刻刻記著它,它就會像怪獸的巨嘴,吞噬一切光明和幸福。也許我們終生無法擺脫它的威懾,但我們至少要重拾堂皇行走的勇氣。”
“故遊,這世上很多事,我也看不清想不透,我也不能告訴你,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師傅隻希望你明白,鮮血無法洗清仇恨和恐懼,隻會加深罪惡和苦難。”
曾故遊呼出一口氣,感覺長久以來盤踞在心裏的陰影如潮水緩緩退去,他知道它隻是蟄伏在某個角落,並沒有真正消解,可他會靜心等待,時間對它和他的淬洗。
他偏頭看看床頭矮櫃上的青銅漏刻,漏箭大約指到未時的位置,心想竟這麼晚了,不由道,“師傅,我沒事的,你回去歇息吧。”
若離微微頷首,替他壓壓被角,盈盈起身,走了幾步,又回過頭瞧瞧他,青絲從削肩流水般滑下,一段纖長的脖頸讓人想到引吭妙歌的白鶴,洞入的月光勾勒著美入渾然,無言可辨的素臉,曾故遊不知怎的就想到“回眸一笑百媚生”,想睜大眼看個夠本,突然覺得心虛,連忙閉了眼挺得像塊木頭。
月亮移到中天,又緩緩西沉。夜晚的水汽浮在車前草的葉麵,像蒙上一層薄汗,露珠漸漸凝成,墜在草尖宛如珍珠,可第二天的太陽一下子就能讓它消失得無影無蹤。
若離披衣而起,她不知道自己剛剛是不是在做夢,大概是記憶潛進了意識的深處,白日裏按兵不動,夜晚卻以夢的形式舉旗進犯,攻城掠地。
地上散落著斷掉的長槍,缺口的厚背刀半插進土裏,刺溜子似的暗鏢泛著烏青的色澤,釘在樹身:這裏剛剛發生一場激戰,周遭很靜,茂密的林子裏連一聲鳥叫都沒有,若離看著遍地的血跡,不知哪處是趙弈的,每一滴血都叫她驚心,聽說他受傷了,那他能逃出如此密集的搜捕嗎?
她要找到他,在那些人之前找到他,確認他還活著,必要時甚至要。。。護著他。。。
天涵教的追蹤術獨步天下,傳說他們的教徒可以和草木鳥獸進行溝通,其實能達到此境界的人極少,大多隻是因為他們善於感受“氣”,殺手的戾氣,兵器的煞氣,以及人心流露的怒氣,焦躁之氣,恐慌之氣,但對於斂氣的高手,他們也無計可施。
還有,就是對於心心相映的情人,或者肝膽相照的友人,他們可以捕捉冥冥中情感意念的信號。
若離憑著感覺奔走,在上官堡的禁線外停住了腳步,腳下的江水吼叫著,翻騰著,奔向無盡的遠方。以此江為界,跨過去就是上官堡的重兵禁地。
她猶豫了一晌,纖腰輕擺,飄灑輕盈好似雲中客,高濺的水花還未沾濕她的裙裾,她已將那道界線拋到身後。
紅衣的麗人淺笑著為趙弈斟滿酒杯,柳葉眉斜斜挑起,頗有幾分精明決斷之態,她笑語盈盈,“這酒名為‘留仙醉釀’,可是天涵教酒中聖手所製,三十年前封口入土,今日剛拆封。”趙弈淡淡道,“是麼?上官姑娘的這番款待在下可消受不起。”紅衣女子麵色微微一變,旋即波瀾不驚的笑道,“趙公子說笑了,不過一壺薄酒而已。”
趙弈用長指有節奏地敲著桌麵,神色三分嘲諷,一分倦怠,“不是你將我的行蹤透露出去的麼?我剛助你們上官堡吞並青雲山莊,你便送我這般大禮?”
若離的身形隱在一排冬青繁茂的枝葉裏,聽了這話很是吃了一驚,她找到趙弈時,見到的便是兩人對飲的“寧和”情景,猜到兩人中不是有什麼密謀,便有其他牽涉。。。也不知為了哪一項,她最終留了一步。
武林中最近的大事便是青雲山莊爆出與毒教暗中勾結的醜聞,不等真相被進一步調查,上官堡便以雷霆之勢一舉將其合並,但上官堡的實力和財力都與青雲山莊相去甚遠,且事發時與青雲山莊素來交好的幾大名門都未出手協助,卻叫人費解。
聽聞那幾大名門在醜聞後,幫中的數位領軍人物都遭到暗刺,或死或傷,無一幸免。
現下看來,究竟誰能潛入幾大名門行刺,屢屢得手,恐怕隻有趙弈皆具這般動機和本事;而將毒教十二大秘藥及獨門名帖偷出並送進青雲山莊,大約也是他的手筆了。甚至上官堡向外借用兵力,購置雷火堂的神炮火藥,千機門的的機關兵器,所耗費的巨額錢財,也來自趙弈的解囊,傳聞玄陽教雖被滅,卻留下神秘的巨大金礦。
趙弈麵上也不動怒,隻是冷冷道,“你急著把我推出去,是想轉移武林同盟會的注意力罷?他們也不是傻子,由著你合並同行,逐日坐大,日後還要加強在暗處培養勢力,免得壞了我的事。”
紅衣女子眼中閃過一絲慌亂,勉力道,“那青雲山莊可是當年剿滅玄陽教的主力軍,我們聯手殲滅它,你不也高興麼?。。。我擔心你安危,不是特意告訴你上官堡禁地的暗道麼?”
趙弈輕嗤一聲,端起酒杯小啜一口,半闔了眼簾,似在回味,半晌睜眼道,“果然是好酒。”他動作閑雅地提壺將杯子注滿,似漫不在意地道,“你以為我幹什麼跟你講我這幾日的行蹤?這些天我還會找幾個案子做做,露露臉,叫他們無暇顧及其他,你們上官堡這次一口吞了一頭巨鯨,可要趁這段時間好好消化消化,動作快些,將剩餘殘黨清幹淨,那幾個先前和青雲莊交好的門派麼,不管你用什麼法子,千萬拉攏過來,否則日後有的受。。。好了,你也不是個一般女子,有些不消我說,你也清楚的很。”
上官堡的二小姐上官蘭芷臉色終於白了下去,半天才恢複,隻低聲道,“蘭芷明白。”
趙弈轉著杯子,微揚起頭垂眼看著蘭芷,撇了撇右邊嘴角,道,“你也夠狠了,讓你大哥打頭陣,前來圍截我,你是想讓他送死麼?”
蘭芷也不再掩飾,冷冷道,“他又不是我親哥哥,不過是庶出罷了,但就因為他是男丁,而我是女子,將來的上官堡就要傳給他,他為人懦弱死板,能成什麼大事?又憑什麼來做我的絆腳石?”
趙弈挑眉道,“反正他遲早也是死,我便替你將他殺了,不過--”,他傾身靠近蘭芷,眸子黑沉得像拒絕了所有的光和熱,語氣轉冷,“你要是直接求我殺他還好些,我最恨別人利用我。”
“所以,我用這個殺的他,”趙弈從袖中取出一隻紫玉釵,丟還給蘭芷,蘭芷接過一看,正是自己平時所戴,趙弈接著道,“這釵子是在暗道裏拾得的,本打算拿來還你,可不想還有這麼個用場---你大哥死時臉色可真不怎麼好看,傷心的很呐,他對你還是有些兄妹情分的。”
蘭芷攥緊紫玉釵,咬住了唇,身子抖得如風中寒葉般,趙弈譏諷道,“怎麼,你是害怕你大哥化成鬼回來找你?”
他見蘭芷埋了頭,眼圈微微紅了,籲了口氣,道,“好了好了,要說有鬼,我們這種人才是些暗夜裏壯大逞凶的鬼,既然選擇做了鬼,就不要再貪戀陽光,那種東西。。。”他的聲音低下去,眼睛慢慢轉向窗子,日光正從鏤空的花紋裏穿進來,形成一道道明黃色的光路,他的眼神沉澱了難言的悲哀和無奈,若離覺得他似乎正望著自己,就像彼此站在遙遙相對的峰頂,隔著飄渺不定的雲霧,孜孜地望向對方的位置,可腳下,是半步也不可失的懸崖。
他歎息般的輕聲道,“。。。太美好,卻灼傷了我。”